第35章 书格

水榭旁有两棵参天的梧桐,已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舒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水榭长廊曲折,郁行安走到近前,扫了宫女一眼,宫女识趣地退到不远处。

“冷不冷?”郁行安在苏绾绾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顿住脚步,望着她问道。

苏绾绾摇头,望了一眼天际,问道:“什么事?”

郁行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绿萼梅画好了。他……礼和听闻我的话,甚是欣喜,若你之后有何想要的画,他都愿意作。”

“嗯。”苏绾绾心跳略微加快,她让侍女接过画卷,却并未展开,侧头看见那个宫女正在收拾桌案上的茶点,却频频偷瞄郁行安。

她说:“天色已晚,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郁行安应好,陪她走了一小段路,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又在分叉的小径分离。

“前面便是我要去的侧殿了,再会。”苏绾绾道。

“再会。”郁行安望着她,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苏绾绾带着侍女往前走,走了十几步路,回头,发现郁行安仍然望着她。

她走回去,说:“郁知制诰。”

“嗯。你可以唤我郁行安,或者郁二郎,郁二。”

姓氏加排行,再加上“娘”或“郎”的称呼,在大裕是一种时兴且很显尊重的叫法,例如苏绾绾总是唤郁行安的妹妹“郁四娘”。倘若将“娘”或“郎”字都省略了,只唤姓氏加排行,就更显得亲密无间了。

“郁知制诰。”苏绾绾说,“你回去吧,天要黑了,你没有带宫人,回去路上黑黢黢的,仔细摔倒。”

郁行安:“好。”

苏绾绾便走了,她走了几十步路,再回头看,郁行安果然也转身离开。但他走得很慢,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长长一条影子。

苏绾绾加快了脚步离开。

万寿节宫宴结束,她回到听竹轩,挥退侍女,展开郁行安赠的画卷。

画中细雪纷纷,一棵绿萼梅傲立在纸上,树干笔直挺拔,花瓣无数,每朵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树下还有一人在抚琴,落款是“礼和”,略去了姓氏。

苏绾绾扫视这幅画,看了半日,卷起画轴,想让人将它收好,最后却只是将它塞到了书房最角落的箱笼里。

她如常地读书,听见苏敬禾说,郁行安又请了德高望重的亲王说合,父亲刚有松动之意,太子就病危。

二皇子近来有了骄奢**逸的不良传闻,传说四皇子襄王很有可能被册立为新的储君。

冬至这天,许多小娘子与郎君都会去往芳霞苑赏雪。芳霞苑的芙蓉虽开败了,但雪景甚美,还可在结冰的湖面上冰嬉。

苏绾绾接了十几个小娘子的邀帖,斟酌许久,还是去了,还邀了郁四娘。

她在肖家读过书才去的,到得晚,十来个要好的小娘子已经坐在暖亭中围炉赏雪,一边作诗,一边吃冷修羊。,

小娘子们见她来,笑着请她进去,罚她吃一杯酒,再命她作一首诗。

苏绾绾是不吃酒的,林家小娘子帮她挡了,众人不依,苏绾绾只好多作一首诗。

作完,大家称赞不已,又命侍女将两首诗誊写下来。

半个时辰后,评出名次,苏绾绾得了第三,林家小娘子力压众人,得了魁首。

众人吃了酒,又靠着薰笼,酒意上涌,脸颊微红。有人提议去玩冰上蹴鞠,响应者众,一行人带着侍女呼啦啦地去了。

芳霞苑的东面画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许多郎君,酒妓坐于郎君们之间,毫无顾忌地劝酒喧哗。

唯有郁行安所在的第三层,没有妓子往来,众人拘谨地饮酒,不时觑一眼郁行安的脸色。

这时,忽然楼上有个郎君在窗边叫道:“今日来得巧,小娘子们去作冰嬉了!快来看看,有没有你们的心上人!”

楼上楼下都喧哗起来,响起往来行走的声音。郁行安目光仍然清泠泠的,侧头和旁边一人谈论二皇子之事。

那人又叫:“苏三娘也去了!”

行走之声更盛,楼上楼下的窗边响起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这些声音顺着寒风飘下来,三层几个年轻的郎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暗自后悔之前听闻郁行安来了芳霞苑,非得托关系混进来。

他们确实借此得知了郁行安对储君的态度,但郁行安不叫酒妓,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沉湎取乐。

这些郎君正后悔难耐,看见郁行安和旁人说完了话,拿着杯盏站起身,状似无意,踱到窗边。

众人仿佛被解开禁锢,纷纷跟过去,探身观看。

小娘子们确实带着侍女在冰面上踢蹴鞠,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但苏绾绾并不在其中。

郁行安找了半日,才发现她揣着袖炉,与郁四娘站在银杏树下说话。

银杏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树干挺立优美,两人身着合欢红大氅,宛若一幅传世仕女图。

楼上有人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要命人给苏三娘送一壶龙泉佳酿。”

另一人道:“她必不会收。”

“怕什么,我十一妹也在那里,我就说要赠十一妹,给她们每人一壶。”

众人纷纷笑骂,又有添份子的,这个说要赠糕点,那个说要赠冷修羊,还吩咐博士必得在小娘子跟前念出他们的名字。

郁行安唤来芳霞苑的小博士,问道:“今日来了多少小娘子?”

“来了六十七个,分了五席,另有二十一名已出阁的娘子结伴而来。”

郁行安吩咐道:“郁家小娘子所在的那席,花用皆记在我账上,另给她们每人备一份驱寒的花酿驴。”

小博士躬身去办,旁边人笑问道:“礼和,你这是赠予谁的?”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指尖轻敲杯盏,过了许久,都没有接话。

……

郁四娘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原来不玩冰嬉。”

苏绾绾道:“我只是擅长几样物事罢了。况且我小时候作冰嬉时摔过,我怕疼,不敢再玩。”

“我见你不怕骑马,原来你骑马没摔过么?”

苏绾绾笑道:“没摔过,阿娘赠我的翻雪乖得很。大姊说,我这人就一个毛病,受过疼的东西就不愿再碰,还好读书不疼。”

郁四娘惊异道:“你与我二兄相反。我二兄如你一般,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他也有一个毛病,万事皆要做到最好,比如御术,他摔过马,当时那马发了狂,将他摔在地上,摔得他伤了腿,养了两个月方好。但他在养病时还要读书,腿伤好后还要练习御术,直至比众人都更出彩……”

苏绾绾:“他摔过马?”

郁四娘点头,与她细说,原来是有人对马下了药,那人嫉妒他的天资,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泄愤。两人说着话,便见小博士们送来许多吃用之物,还有博士过来禀道:“小娘子们这一席的花用皆记在郁知制诰账上了。”,

郁四娘瞠目:“我阿兄又没吃,记他账上做什么?”

博士:“奴不知晓。”

郁四娘嘟囔:“平日也不见他这样体贴。”

她与苏绾绾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趣:“不如去阅书。”

苏绾绾已经知晓她不爱读书的性情,笑道:“阅书岂不是更无趣?”

郁四娘自有主张,催她去了。为满足文人喜好,芳霞苑也有一处藏书阁,只是平时无人光顾。苏绾绾入内,只见日光静谧,一卷卷书帙安放在书格上,墨香浮动。

苏绾绾揣着袖炉,行走在书格之前,挑选喜爱的书卷。过一会儿,郁四娘转去楼上,苏绾绾仍在这楼,伸手取一卷书。

她展开看了几列字,又将此卷放回,再去寻别的书。

她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来,再停在不远处。因为有些熟悉,她一时没有多想,只拿著书,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往前走。

郁行安站在书格旁,正抬手取书。他闻到绿萼梅的淡香,侧头望去,看见苏绾绾低头走来。

他本来应该让开的,但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苏绾绾走近,正要撞进他怀里。

他笑道:“苏三娘。”

苏绾绾骤然抬眸,看见郁行安低头凝视她,漆黑眸子里带着笑意,嗓音清冽低醇:“仔细摔倒。”

两人挨得很近,却并未撞在一起。他的影子笼罩住她,光线从他身后的直棂窗射进来,安静地铺在两人身旁。

苏绾绾耳尖一烫,往后退一步,她手里的袖炉没拿稳,从衣袖里滑出来,砸到脚上。

守在藏书阁的博士连忙过来,见到这场景,飞快拾掇好了,再静悄悄退出去。

郁行安低头看她:“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苏绾绾摇头,腰背挺直,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其实脚趾有些疼,她太怕疼了。

郁行安跟在她身边,想扶,却抬了好几下指尖,都没有伸手。

两个人在桌案前面对面坐下,郁行安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递给她。

苏绾绾:“给我?”

“嗯。”郁行安望着她,“赔你的袖炉。”

苏绾绾没接,那袖炉便被放在桌案上。两人跽坐在各自的榻上,低头读书。

日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为防走水,藏书阁中也没有薰笼。

苏绾绾看了几列字,手脚发冷,衬得脚尖的感受更明显。明明只剩若隐若现的疼痛,却仍然让她觉得难熬。

她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袖炉。

郁行安似乎并未察觉,视线仍然落在书卷上。

苏绾绾将袖炉揣好,整个人一下子暖和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蓦然,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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