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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在这之前我还偷过其他一些东西,但是跟那台录像机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不过是哪个同学的一支新钢笔,一块带香味的彩色橡皮一类,很小儿科。值得存入记忆的,是五六年前我和杨科在合作社偷的一盒月经带。按照惯例,他负责和合作社的售货员搭讪,我伺机下手,分工明确。

杨科长得童叟无欺,是个漂亮男孩。睫毛卷曲,双目如点漆,唇红齿白,一笑两个酒窝。这些形容词都是跟评书里学的,反正他长得挺好看的,姿色远胜于我们院的大部分女孩,所以好多人都叫他“假娘儿们”。他不爱听,非常不爱听,可打架他不行,表示抗议的结果是挨了几次揍。再有人叫他“假娘儿们”的时候,杨科就低着头不说话了,有时候碰上大院里著名的痞子,他还会含混地“唔”一声。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低头,更不会“唔”一声,而是梗着脖子,抬起眼皮,用那双漂亮的“假娘儿们”眼直视对方说:“你他妈的敢再叫一遍?!”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我会让那个叫杨科“假娘儿们”的家伙趴在地上管自己叫“假娘儿们”。

某年的寒假结束,天气暖得邪乎,刚进三月,草就返青,树就抽芽。我们返校后,惊讶地发现女生们全鼓起了小胸脯,撅起了小屁股,似是同施了一个批号化肥的新鲜作物。她们的眼神也叆叇了、迷离了,雾蒙蒙的,像母兔子的眼,顾盼间,有种说不出的韵致。课间,我和杨科分开腿坐在双杠上,头上悬一轮暖阳,眼前跳跃着几头蓬勃的小母兽,她们欢快地玩着人类的游戏,跳皮筋、丢沙包,椒乳颤动,小辫儿飞扬。

“一不留神,都长成小娘儿们了。”杨科说。

我点点头,然后一只手游到他裤裆,中指拇指捏作环,用力弹了出去。杨科“嗷”了一声,从双杠上坠下。

得手之后,我先走出合作社。出门的时候我打了个榧子,杨科甜腻地跟阿姨说了声“再见”就跑了出来。我们俩拐到背阴的墙角,把那个纸盒拆开。偷东西的时候我没什么反应,这时候心却“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杨科那双美目盯在我手里的盒子上,说:“快快,赶紧打开!”

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一条白色的带子,棉布缝制,只是这带子的连接有些怪异,两个“丁”字缝在一起。“看见了吗?这是兜在屁股上的。”杨科很专业地说,“女的要流血了,就用这个玩意儿一兜,血就沾不上裤子了。”

“你拿回去给你姐得了。”我说。杨科有个姐,不小了,已经到了用这东西的年龄。

“我才不呢,”杨科晃着脑袋,“我跟我姐怎么说,说你偷的?”

“那扔了得了。”我说。然后我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两块油乎乎的桃酥,给杨科一块,“我瞅你跟那阿姨聊得挺带劲儿,就顺手拿了点儿吃的。”

“神偷!”杨科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赞美我。

吃完桃酥,我把那盒赃物随手丢在墙根。杨科瞥了我一眼,弯腰拾起来,从盒子里抽出那根怪异的带子,端详片刻,又塞进盒子里,然后刨了个小坑,像埋葬一具尸体那样,郑重地把它埋进土里。

一九九〇年的暑假,我找了个在商业大厦卖电器的差使。我爸说,挺好,这叫勤工俭学。他哪知道,我的目的不是挣那二百块钱,而是一台录像机。

在来大厦上班之前,我和杨科已经踩点儿多次。大厦的第三层是卖录像机和音响的,售货员穿着统一服装,看着像国营的,其实全是私人承包。负责卖货的都是老板雇的人,要不就是老板的哪门子穷亲戚,大多数是一个人看摊儿。中午的时候,卖货的要去吃饭,相邻摊位的人就帮着照看一下,等前边那人吃完了,后边的人再出去吃。这些人相互之间都烂熟,吃完饭回来的,最多就问一句有没有人买,根本不点货。

这就是漏洞。

没几天,我就跟旁边看摊的一个农村女孩儿混得烂熟。那女孩儿一张大饼脸浓墨重彩,一颦一笑有白粉扬尘舞蹈。她有个土得掉渣儿的名字,不是叫秀珍就是叫秀芹。老板是她表姑父,长着一张暴发户的脸,两个下垂的眼袋里盛满奸商备用的笑,下唇特别肥厚,像是第三只眼袋,也耷拉着,下边黑紫色的牙龈肉都暴露出来,像含了一嘴脏乎乎的葡萄。那个叫秀珍还是秀芹的,一见她姑父整个人就软了,我猜背着她姑姑的时候,说不定她也要尽姑姑在**的义务。我花了七八天的工夫,达到了她见着她姑父时的效果——我一来上班,她整个人就酥了,连卖货收钱时,余光也在我身上。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胸也往前凑,趁没人时我摸了一把,软,特别软。假如她整个人靠上来,我就硬了。

我对自己说,操,你他妈是来偷录像机的,不是来偷人的。

录像机得手后,我很快就忘记了她叫秀珍还是秀芹,记住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个负担。

我决定动手。我告诉杨科十一点就到大厦,在一楼喷泉边的长椅上等我消息。大约快十二点的时候,那女孩软软地扭过来,让我先去吃饭,吃完了给她带一份陕西凉皮回来,她就爱吃这个。我说我好像有点儿发烧,浑身没劲儿,恹恹地告诉她:“你去吃吧,也不用给我带,没胃口。”她的大饼脸上立刻堆满了关切,把肉乎乎的手掌贴在我额头上,说:“不怎么热呀。”我说:“肯定烧,头疼。”她就抬起另一只手,捧着我的脸,脑门贴脑门地试我的温度。她嘴里热乎乎的气息令我一阵阵地头昏脑涨。

“别不吃东西,一会儿我给你带点儿粥回来吧。”她走到楼梯口,转过身说,“柜台上趴会儿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人买东西。”

我说,嗯。

我趴在楼梯护栏上打了个榧子,让杨科赶紧上来。我从她货架的最高一层拿了一台没有开封的录像机,纸箱上有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JVC。我拿一个提前备好的黑色塑料袋套上,递给杨科,说:“拿走,赶紧的。”

杨科抱起来就往前蹿,我扯住他,压低嗓子说:“别他妈跑,慢点儿,就跟买完东西一样。”

之后我仍然每天准时上班。我离开大厦那天应该是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周六日这两天生意最火。那时我正在给一位顾客调试录像机,突然听见一声脆响。我愣了愣神的工夫,又听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您先等会儿。”我跟顾客说了一声就跑出去。响声来自那女孩的脸,她表姑父双眼暴突,凶光外露,平日色眯眯的眼神消失不见。叫秀珍或者秀芹的女孩瘫坐在地上,后背倚着货架,右眼只剩下一条缝,半边脸肿得老高,泪痕把她脸上的粉底冲得沟壑蜿蜒。男人的双腿叉开,横跨在姑娘的双膝两侧,站了个逼奸的姿势,猫着腰,一手薅着姑娘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在姑娘的脸上甩,嘴里骂着一些短语,节奏与姑娘挨的耳光吻合。几个顾客和卖货的在一边劝,但没人上前把施暴者拉开。

我站在他身后愣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右腿越来越热,烦躁如出膛前的炮弹。我抬腿,屈膝,勾着脚尖迅速踢出去,目标肛门。

在大厦保卫科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我被放了出来。我摸了摸脸,吸了口冷气,保卫科那个矮墩墩的孙子拳头挺重。

我在路边一个烤肉摊坐下,要了一瓶冰镇的钟楼、十个肉串,我吃了一口,把肉串递给小老板,“多放点儿辣椒。”

一个热乎乎的肉体紧挨着我坐下,是她。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问:“疼吧?”

“你疼吗?”她也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碰了碰我的眉弓。

“不疼。”我说。

“你明天就不来了吗?”

“不来了。”

“能给我留个地址吗?杨科……”

她的胳膊从我腋下穿过,搂紧,身子软软地靠过来。我歪头望着她,她的眼湖水泛滥。

“我没固定地址。”我说,然后又补了一句,“你,回家种地去吧。”

“不说就不说吧。”她抹了一把泪,抢过我手里的啤酒,“杨科,我陪你喝酒吧。”

忘了跟你们说了,在那个大厦里,我的名字叫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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