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主考县试

“怎么还没到。”

后院正堂,陈恒脸上颇有急色,频频望向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儒士袍,头戴适合已婚男子的东坡巾。这般寻常中带着点正式意味的装扮。显然即将上门的人,是陈家亲近的贵客。

黛玉亦是做了些打扮,略施粉黛的俏脸上。虽未戴太多珠钗点缀,可也难掩其绝代风华。瞧出相公的着急和期待,她便朝陈恒安抚道:“三哥已经亲自去城门处等候,应该快到了,相公且耐心些。”

三哥是黛玉对信达的称呼。陈恒点点头,正要回夫人一番话。潘又安却从前头跑进来,嘴上呼道:“大人,夫人。陈管事陪客人回来了。”

终于是把人等到了。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忙携手朝着门外走去,以示自己对客人的尊重。才走到庭院处,就见到低垂的春枝下,几道模糊的人影正徐徐走来。

陈恒牵着黛玉,稍稍加快步伐,嘴上已经激动道:“杜兄。”

他的夫人,亦是朝着来人出声喊道,“韦姐姐。”

“林妹妹!”“持行。”

杜云京和韦琦君一对伉俪携手而至,故人重逢都是难掩激动。两对人急切的拥在一处,直接就在庭院处聊起来。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陈恒握住杜云京的手臂,大笑道,“谁能想到会在松江跟杜兄重逢,真是大好事。”

“哈哈哈,想必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杜云京得意的笑过,稍微驱散眉宇间的愁苦落魄之色。他的年岁比陈恒要大不少,一张脸上已经初显风霜之色。也不知是赶路辛苦,还是被自己的境遇所累。

陈恒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又伸出手亲自朝前引路。身后一对的手帕交,从见面开始,双手却粘在一处,话题早已经说到天南海北去。

“江南的天气还是养人。”韦琦君的视线,自从看到黛玉就没移开过,才几个月没见,林妹妹的肤色比起在京时,不知要好上多少。

“北地的冬日还是太干燥了。”黛玉亦是笑道。说完,她贴在韦琦君耳边,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悄悄话。

说来也是巧合、缘分,这两对夫妇的私交都是极好。一对夫人是从小长大的金兰之情,两位男人又是一个书院的同窗故交。

陈恒知道黛玉跟韦琦君有许多话说,便朝韦琦君告罪一声,道:“还请嫂夫人行个方便,容我借走兄长一会。让我们俩说会贴己话,可好?”

韦琦君闻言,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她跟黛玉亦需要时间独处呢。见其笑着点头答应,陈恒直接拉着杜云京的手,欣喜道:“走走走,杜兄,快随我一道去书房。”

眼见自己被主人家拽出老远,杜云京才抽空转过身,对着夫人点点头。

他本意是想……

韦琦君都懒得管他的本意,直接呛声道:“你们聊你们的就是,不必挂念我。我在林妹妹这,比你还要自在些。”

见到他们夫妇如此情深意重的模样,黛玉看在眼里,亦为姐姐嫁对人而高兴。

……

……

四个人分做两地闲处。书房内,陈恒将杜云京迎到榻上,两人都没有在乎礼节拘束。一个半侧着身,靠在软垫上。一个盘腿泡茶,似乎要卖弄下自己新学的茶技。

杜云京将陈恒的书房看了又看,在墙上看到了薛蝌的画、陈恒的字。堆满书的书架上,有陈恒跟黛玉从街头淘来的小物件。东西看着普通寻常,却处处透着股温馨舒适。

“这样看来,还是担任地方官好啊。”

想到自己在京师的种种遭遇,杜云京忍不住感慨着。

正月的朝廷邸报,还未发到松江来。陈恒虽不知道老杜为何被贬出京,可一想李贽命他办的事,会有此遭遇也并不意外。私下查勋贵的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真当人家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吗?

将刚刚泡好的茶叶推到好友面前,陈恒笑道:“等你在地方待习惯了,怕是叫你回京师也不愿回去。”

杜云京笑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他是个有抱负的读书人,亦清楚能在京师发光发热,肯定要比地方上呼风唤雨来的更好。前者微微一动嘴,影响到的可能就是千家万户的百姓。在地方干的再好,惠及之人不过一县一州。

见客人心中还藏着事,陈恒想了想,就问道:“杜兄此番来松江,担任何职啊?”

“是松江府海事署主事。”

这个答案却让陈恒觉得微妙,这官职倒好说,跟刑部主事一样都是从六品。京官先天比地方官要高半阶,说声‘明贬’丝毫不为过。毕竟京官常年在陛下眼前打转,说不准就有飞黄腾达的时候。

可别看海事署主事,只有从六品。论起权力来说,却丝毫不小。这个官署是为松江府港口专设,直接归属在户部名下。既是一方掌印官,又脱离州府的管制体系。

说句难听的,以后杜云京发起脾气来,松江知府的面子也可以不卖。这样看来,说句暗升也不为过。这般遭遇,为何杜兄还闷闷不乐呢?

陈恒一下子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就对杜云京安慰道:“到底是一方掌印,以后还能跟杜兄同城为官。既能为民办事,还有好友相伴。日日免了早朝的难处不说,只要公务处理妥当,平日想做什么都由自己来,岂不美哉。”

杜云京听的想笑,将姿势转成半躺,开起玩笑:“听持行这番话,怕是乐不思蜀啊。”

陈恒大方点头承认,又问道杜云京在京师的诸事结果。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最多半个月,朝廷的邸报一到松江,许多事陈恒自己也能看一半、猜一半。

“我查了四王八公的几家人,这里头的账目,简直不堪入目、罄竹难书。”杜云京叹息着自己未做全的事务,还是不甘心道,“可惜陛下有意放他们一马,只诛了一干宵小。反倒给这些领头的勋贵,留了一年时间来平账。”

这是正常的,最多四五月就要边关就会打仗。如此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妄动大雍的勋贵。更不必说勋贵手头掌握的政治能量,他们手上的门生故交,要开始兴风作浪,就是韦应宏都要头疼一阵。

想到这个,陈恒不禁出声问道:“韦师没劝过你吗?”他有些不理解,杜云京的性子直。李贽不清楚,韦应宏肯定是明白才对。怎么就让老杜当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来。

“岳父自然是劝了。”杜云京晒笑一声,“只是我要学那李义山,做个一意孤行的浪客情痴。”

义山是李商隐的字。陈恒听到此话,忙抬手在鼻翼前轻轻挥动,嘲弄道:“你可省省吧。论起诗才,把我们俩加一块,都瞧不见李公的背影。李义山当年执意要娶王氏,是实实在在的情种情痴……”

他话还未说完,杜云京已经抢声答道:“那我一心要为百姓做事,为民做主。不算情种情痴吗?”

陈恒顿时大笑,因为按老杜的说法,也说得通。他只好摇摇头,不再多言。其实陈恒内心,亦是佩服杜云京。能视富贵如浮云,能拒绝亲人长辈的好意劝道。秉持着自己的信念走到底,何尝不是件快事呢?

见主人家的笑容转淡,杜云京担心陈恒要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忙道:“你可别开口夸我,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连带着在夸自己。十成的心意,我也只当成一半来听。”

这……陈恒看看贵客,再看看自己的境遇。本已停下的笑声,又以更高亢的声调发出。

“老杜,你这嘴皮子是比扬州时,利索许多了。”

杜云京摊摊手,“我在书院时,要有这本事,一定把崔游道怼个底朝天。”

当年乐仪书院的三杰,境遇各不相同。陈恒心中有些感慨,就把话题转到别处上。恰逢五日后,华亭县要举办县试。他忙把此事拿出来,给杜云京说道。

大家都是从这条路上出来的佼佼者,突然听到陈恒的话,杜云京说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他忙让陈恒拿出自己准备好的题目,准备看一看陈恒是如何为难自己治下的学子。

“这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杜云京十分高兴道,“当年知县难为我的事情,今天都要还给别人去。”

“哈哈哈。”陈恒今日真是被杜云京的妙语连珠逗笑,他从书桌上取过自己的考题,直接交给贵客翻看。

县试是万丈高楼第一关,其保密性倒不必要求过甚。一是朝廷不会管,二是过了县试还有府试,两考全过才算童生。而县试的难度,要举个类比的话,可以理解成后世的小学文凭。

这玩意儿,与其说是难度,不如说是一个资格。代表此人能读书识字,能在乡里解答朝廷下发的公文。更能在科举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杜云京展开题目一看,见了题目的难度,大为不悦。忙道:“你这两道四书题,也太简单了。”

他往后翻了翻,又埋怨道:“你怎么连帖经也弄出来了。”

帖经就是后世的填空题、默写题。能来参加童子试的考生,大多年纪轻。这个岁数,正是记忆力最好的时候。拿这种题出来,简直跟放人一马没区别。

再往下翻,见到陈恒写出的算术题。杜云京在心中算了算,发现跟陈恒写的答案完全不同。才眉开眼笑道:“这个好,这个好。就该这么出题才是……”

也不知道杜云京在县试上遭遇过什么,陈恒听的直摇头:“你以后可千万别主任考官,回头不知多少考生要非议你。”

杜云京一笑,“先苦后甜嘛。持行有所不知,只要过了我这关,我保他们接下来事事顺、场场过。”

陈恒闻言,想着给对方排解下心情,就道:“即是如此,我这里还缺一道律诗题,你帮我想个题目吧。”

诗在县试里占比不大。只要工整、不出格。不论好坏,都算考生通过。毕竟这玩意儿太吃天赋,有些考生文采过甚,随便一首好诗写出来,到时考官都不好点评。没办法,自己写不出来嘛。

杜云京一听,兴致又高涨不少。他是建平元年的二榜进士,论才学肯定不差。只见老杜合掌轻拍,眯着眼睛思考一会,就欣喜道:“有了。”

他猛地从榻上跳下来,跑到陈恒的书桌前,在纸上提笔泼墨。不消片刻,他就拿着题目,喜滋滋的迎上来,献宝似的道:“来来来,华亭县老父母,且来看看为兄的题目如何。”

陈恒接过一看,忙笑道:“你啊你,又开始为难人。”

“哈哈哈,这是优中取优之法。非才学兼备,不可得中。”

陈恒点点头,此言倒是不差。反正县试三年两场,这场不过,后年依旧能考。

……

……

二月初十,早春的寒气还未尽散。府城里的学子,已经整装待发,朝着城中贡院和娄县奔走。他们的眉宇间,各有挥毫泼墨的意气,正是准备去知县大人面前试试身手。

今日陈恒起了个大早,穿着一身官服就在贡院的堂上高坐。这样的经历,确实是少见。想到早年自己赴考时的情景,他心中也有颇多感慨。

随着门外唱保声阵阵传来,陈恒当即收拾好心情,提着官腰带先巡视起考场。华亭县是大县,每年的县试都是安排在府城的贡院举行。

与它相比,从华亭县分出去的娄县,考生就要少上许多。一个娄县县衙,足够考生们参加完县试。

松江府的贡院,比起扬州贡院多有不如。其内的建筑,多是从宋朝流传下来。一路走下来,见着不少屋舍都有破旧、老坏。

陈恒暗暗记在心里,这个时候可不讲什么保护古建筑。过上几百年,自己住过的房子,也是老古董呢。谁看不起谁呀。

寅时开始入场,一直到寅时末。七百多位考生,才得以全部入场。萧主事取出夫子画像高挂,再由陈恒领着众考生行礼。

如此一过,差役鸣锣敲钟。建平五年的华亭县试,正式开始。

答题的白纸在下发时,举牌人亦在贡院内走动。过上半个时辰,等到考场内只有沙沙的写字声。陈恒终于可以下堂,领着县衙官吏开始巡视。

第一场是正场嘛,最为重要。陈恒为这些考生,精心准备了两道题。分别是出自《论语》的:富而可求也。《孟子》的:君子之泽。

县试的题目不必难为人,搞截搭题这套,朝廷虽不追究。事后的考生,一定会戳自己的脊梁骨。陈恒将题目写的直接,更期待这些考生能写出精彩的见解。

他在贡院里走上一圈,欣赏完考生奋笔疾书的模样。正往堂上走时,刚好撞见差役举着律诗题出来。

其上是杜云京亲自出的难题,是为:黄花如散金。

这题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如此弯弯绕绕,是因为黄花二字上。这是诗的题目,如果考生以为黄花指的是秋日金菊,那就是严罪跑题。

律诗占比不大,可要是跑题,那也是休想通过。其实黄花是指油菜花,只要考生读过‘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的诗句,或是常常出门游历,在乡间田园见识过早春风光,就该清楚这一点。春季的田野,油菜花可是连片成海,风来浪起,好似散金一般。

毕竟县试是在早春举行,此题绝对不算偏题,只看考生是否有这个巧思和机敏。示意手举告牌的差役,不用给自己行礼避道。陈恒负着手,期待着有多少考生能答中此题,又有多少人会在此题上折戟。

县试正场只考一天,日落就要收卷。临近结束前,已在海事署任职的杜云京,穿着一身官袍走进贡院。他是陈恒请来担任阅卷官的,多个进士帮忙,能大大加快改卷的速度。

像华亭这样的大县,必要时,府衙里也要抽掉人员来帮忙。这次只有七百多,人数还算少的。陈恒要是严格点,故意刷下一批考生。到后年再开县试,就能有一千多人参加。

除了陈、杜以外,县衙里有秀才功名以上者,都可以出任阅卷官。以确保三日后,能如期发放正场名次。

……

……

入夜,考生离去后。

陈恒领着一帮人坐在贡院里开始改卷,他这几日都会住在这里,黛玉连被褥、洗漱之物都替他准备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考生得闲,就是他们最忙的时候。

一路挑灯夜战下来,陈恒发现,果然有不少考生答错黄花之题。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学识不够,也不曾常常出门长见识,那就该打回去重新苦读才是。

老杜一边帮着改卷,一边喝着陈夫人送来的茶水、干果。时不时抱着考生的佳文,过来跟陈恒讨论妙处。

如此忙上一日半,才决定好大致的录取人选。剩下的前十之人,倒要交给陈恒亲自裁定。这个名次,只要后续不出大错,基本不会变。

陈恒在十张考卷上挑来挑去,最后选出文才最佳者。定下第一,剩下的名次就好排的很。只因县案首是保过府试,这般随手一点。给出去的,可是一个秀才功名呢,足以称得上点石成金。

……

……

三日后,县市放出团榜。小圈十人,是陈恒钦定的前十。次圈八十人,与小圈共称为甲榜。最外圈还有一百人,算作乙榜。

这一百八十个考生,已经可以算作通过县试考试。剩下的,就是名次的角逐。其他的考生,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来参加后续考试。

这样的录取人数,在华庭县是正场人数。既不多,也不少。有些考生,以为华亭知县刚刚走马上任,会开恩多放些人,给自己添些文教的政绩。知道结果后,纷纷都在哀叹:状元郎的门生,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团榜一出,接下来就是初覆、再覆、末覆三场考试。连着过了数日,陈恒的第一次县试的体验终于结束。

比起兴师动众,风起波澜的乡试。县试只是开胃小菜,陈恒过了一把瘾,激动的心情并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在接见前十考生时,他尽量给出中肯的评价和指点。希望这些考生在府试上,能再接再厉。

……

……

县试一过,转眼就是三月初。突然横插一脚的甄府寿宴,打乱了陈恒本要去往川沙厅视察的行程。

到底是个可以看热闹地方,陈恒自然不会抛下黛玉独自前去。他将县衙事务稍作安排,就跟黛玉以及紫鹃、柳湘莲,出发前往金陵。

从松江府走水路去金陵,只需两日半。左右来回不急于一时,陈恒特意命船家稍稍放慢船速。陪着黛玉一起游览江上风光,欣赏春日景色。

如此说笑游玩,多花上一日,陈恒跟黛玉才抵达金陵城。这是他们夫妇第一次来,眼前的千年古城、六朝古都,正可谓是:何处金陵城,龙虎倚江东。

三月的金陵,城中的气氛反倒比过年时更加热闹。也不知甄家人使了什么法子,半座城都是披红带彩,叫人乍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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