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往事(39)

当见月香站到前头去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寂寂无名的小画家,将很快名声大噪。

刚刚那男人在见月香下来的时候立马叫住了她。

见月香记得这个人,还没开口问他想要做什么,那男人率先九十度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表示歉意,然后直起身来,向见月香道:“上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这男人也是文化馆美术组里的一员,名叫廖兴怀,这些天为了那幅市井图,他们整个美术组里的人都已经焦头烂额了。

见月香不喜欢这人因人而异的态度,不过想到那幅市井图,她还是决定去看看。

对于见月香来说,每一幅画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画受了损,就如同孩子生了病,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会感到心痛,所以没办法袖手旁观。

于是当下就跟着廖兴怀去了美术组的修复间,那幅市井图摆在修复间中间的案桌上,两尺来长,是绢本重彩画,画中街景人物交融,画面疏密有序,细致逼真,只是因长年存放不当,导致画卷多处破损、断裂,遍体朽坏,已经完全无法观展了。

“唔……坏得实在严重。”见月香细细察看过后,出声到,“不过更坏的画我也见过,修是能修的,只是要先确定好方案,一步步慢慢来。”

见月香从小在见知章的装池店里见过太多损毁严重的画了,每一幅修复起来都是一个大工程,不过只要定好方案,沉下心来,总能修复如初。

“能修就太好了!”廖兴怀长舒一口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记得上回你来这儿是想找个工作吧?要不然就加入我们美术组如何?”

廖兴怀的话一出口,见月香忽然灵光一现,眼睫低垂了一瞬,然后抬起头来向廖兴怀道:“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过你们文化馆如果再遇上修复不了的书画作品也欢迎来找我,我也承接委托的事宜。”

见月香眼睫低垂的那一瞬间,想的是,既然现在人人想找自己去做事,老郎那里的画册也卖得这样好,那她不如索性自己开一间画社好了,既画国画作品,也做装裱修复的活儿。

“哦,这样啊!”廖兴怀满怀遗憾,只怪自己当初太武断,错过了这样一位优秀的人才,“那我们该去哪里找你呢?”

“南华路,你到了井子口附近再问吧。”见月香的店当然还没开起来,不过她记得老郎画材旁边空着好些店铺。

在修复间做了初步的修复方案后,见月香和廖兴怀说定,从明天开始来文化馆修复间修复这幅市井图。

当天回去,见月香就去老郎画材店找老郎,可到了井子口却发现画材店关了门,问旁边的人说老郎一听说见月香的作品选入了,立马跑去加印《见月香画谱集》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见月香于是自己去打听了一下附近店面的出租情况,找到了一间靠井子巷中段的店铺,当天傍晚和店主谈好了租金,见月香立时就付了一个月的。

第二天一早,天气难得的多云,一扫霞浦半月来的炎热,丝丝凉风给街头巷尾的行人带来些慰藉。

见月香一早就出了门,去打了块招牌来挂在了租好的店铺门口,这店面之前是卖竹制品的,倒也干净,见月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又去旧货市场里淘来了些桌案柜子,这小小的“林新画社”就开张了。

老郎听说了还特意去做了个花篮来摆在画社门前。

“月香,我又加印了五百册,如无意外,一个礼拜准又卖光!”老郎喜滋滋的,“等人来买画册时,我就给他们介绍你这画社,到时候我老郎画材可还得沾你的光!”

见月香冲老郎笑笑,她和文化馆的人约定了今天开始去修画,眼下画社刚开也没有什么生意,便写了块牌子竖在柜台上,让来人前往井子口老郎画材,然后自己锁了柜子,前往文化馆。

廖兴怀早等在了修复间,一见见月香来,赶紧站起身迎接。

廖兴怀已经按昨天见月香的要求准备好了修复的材料,什么画心的托纸、覆背纸、固色的胶水等等。

见月香径直坐在案前,拿起小刀和镊子开始修复绢本的第一步挑刮画心,细致小心的用刀尖把画上的苍蝇屎、发霉点、和一些油腻结块儿刮掉,在破洞的地方还要刮去旧边的黑口,然后在重彩易掉色的地方刷上明矾胶水加固,

这一通做下来天色已经渐晚,文化馆早过了关门的时间,见月香刚做顺了手,不舍得放下,于是廖兴怀开了灯,陪着见月香待在修复间里。

挑刮了画心,接着就要洗揭托纸,画上的污迹油渍都需要清洗干净,因为画面破损很严重,所以见月香没有采用寻常的高温水淋洗,而是用细小柔软的排笔,蘸了冷水润湿清洗后,再用毛巾覆盖上闷透,洗出一道又一道的茶色污水,一直到污水颜色渐浅,才算是洗好了,然后用毛巾将画面吸干。

不洗到污水颜色清亮为止,是为了防止画绢上的颜色受损。

待画心洗好后,伸展了一下脖颈,一直垂着头,令她的脖子有些酸,只轻微捏了两下,又埋头下去,用水油纸涂上浆糊定位在画心上,为防止绢布崩裂,再在油纸上刷裱第二层宣纸,然后一整个翻过来,伸手指轻轻的搓,先揭背纸再接托纸,一点点一片片的揭下来。

“剩下的明天再来吧。”见月香终于出了声,抬起眼来外边时,天早已黑色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文化馆里只有修复间里还亮着灯。

见月香眉头皱了下,轻轻问:“几点了?”

廖兴怀拉开衣袖看了眼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

“凌晨了?”见月香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想来也是,做的都是细致活儿,最是花时间。

后边还有补缺画绢上的残洞,再补全颜色后重新装裱,少说也得一个礼拜的时间,是急不得赶不得的。

……

待孟洛川和刘芳到龙王沱码头的时候,霞浦已经到了人人穿短袖短裤都还嫌热的时节。

船刚一到岸边,刘芳就一手挎上自己的包袱,另一手提起孟洛川的大黑箱子,迫不及待的往外去。孟洛川赶紧伸手把刘芳手里的箱子抢了过来:“我来提,你仔细跟着我别走散就好。”

“哎哟,哪里用得着你提!我一双手刚好一边一个!平衡!”刘芳大着嗓门,站在船头,挤在人群后边等着船一靠岸就往上冲。

江风吹拂在孟洛川脸上,船头人多,孟洛川不好和刘芳争,只好随她去了。

两人下了船,刘芳跟着孟洛川站在路边等人力三轮车,霞浦的人力三轮车比青川早得多,到目前霞浦街上早看不到黄包车的影子了。

只不过这码头上,人多车上,许多人挤在一处,都等着一辆又一辆的三轮车从远处蹬来。

刘芳只要一想到见月香在这里,就觉得见谁都亲切,脖子一伸就和身边的人搭上了话:“你去哪里?”

“荣宝街,你呢?”那人是来码头进货的,脚边放着两大包鼓楞楞的口袋,也不知道里边装的什么。

“我去那什么……”刘芳一时想不起来,扭头问孟洛川,“我们去哪里找月香来着?”

“美术学校。”孟洛川淡淡出声,他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却发自内心佩服刘芳这种自来熟的性格。

“对,美术学校!”刘芳向旁边的人说,“去找我媳妇,见月香!”

话音出口后,又立马闭上了嘴,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见月香如今可不再是她的儿媳妇了。

“见月香?”旁边那人惊叫起来,“见月香是你媳妇?”

“不不不,现在不是了。”刘芳忙摆手,然后猛地一下抬眼,“你也知道见月香?”

“你这话说的,如今在这霞浦里谁不知道见月香啊!”那人感叹,“就连我这种从不提笔写字的粗人,也听过她的名字。”

“她怎么了?”孟洛川往前一步,接口问到。

“她可火了!”那人又打量了身后的孟洛川数眼,“霞浦出了个国画大师见月香,年纪轻轻画技了得啊,什么杂志、报纸,什么画刊的,连着上了好几次她的报道了!”

那人滔滔不绝:“听说是随便画一幅画就入选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品展,她的画还要送去首都参展去,然后又轻松的帮我们文化馆修复了一幅好画,你不知道她出的画册都卖疯了!”

“一开始是美术学校的同学买,后来所有人都抢着买!嘿嘿!连我也跟风买了两份!”

孟洛川心中高兴不已,只觉得比他自己做成一桩天大的事还开心。

他本来是要去美术学校找老苏,让老苏带他去见见月香,此刻倒不用这么麻烦了,因为一问就有人告诉他见月香在哪里。

到了南华路井子巷,孟洛川远远就看到了门庭若市的“林新画社”,门前阴阴夏木舒爽宜人,门内案桌后,见月香穿着一身天青色短衣坐得端正,一张粉白的脸像是青色圆叶间那一点嫩荷,下边两截玉白的藕臂一手压纸,一手执笔,正在作画。

周围围了一圈看她画画的人,孟洛川恍惚间只觉得见月香才是那画中人。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