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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正在半空中吐。为了不吐在他身上,我滑翔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吐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听见秦舞阳喊我。

“嗨!”他吓了我一跳,居然膈肌就不**了,我停止了呕吐。

“我练成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我撒了欢儿,一飞老高,差点儿把大果冻捅破,差点儿替盘古开了天。然后我急停急转来了个俯冲,假如不是及时收了身法,脑袋就得扎进地壳,差点儿替盘古辟了地。

我在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银制的铃铛。总之我兴奋莫名,尽管我不相信他练成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吐了。

我的秦兄告诉我,他跟我说话时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轧路机碾过似的。他说他已经练成了必杀之技,他刺出十一刀所用去的时间只是人类眨一次眼。我说你吹牛逼,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数不出十一个数,你能数到五我都叫你师父,叫你祖宗都成。可他依然语气平平地抛出一句话:“你可以脱下你的衣服。”

于是我把我新买的毛料西装脱了下来,两手各抓一角,绷紧,为了证明他吹牛逼,我豁出去了我的新衣服。“来吧。”我说。

“你现在可以数了。”他说。

“可你根本没动啊!”我说,“别开玩笑,你那么大年纪别骗小孩。”

“数数吧,我从来不骗人。”他说。

他要是真骗我我就踹他一脚,今天我是穿我爸的大头鞋来的,“数就数!”

二十二个窟窿。我的西装成网兜了。

“原本是可以只留一个洞的,”秦舞阳说,“可我怕你不信,所以刺了二十二个不同部位。”

“不对呀,”我说,“你说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刺十一个窟窿,可这是二十二个——”我想古人脑袋转得毕竟慢,不如抵赖试试,“所以严格地说,尽管你多刺了一倍的窟窿,你还是输了。”

“可你眨了两下眼。”秦舞阳说。

“……我,我叫你师父行吗?”虽然论年纪叫他祖宗也没啥,但我还是想打个折。

“不用。你也不用叫我秦兄。”秦舞阳说,“你叫我大傻……”

“大傻逼。”我说。

“对,你叫我大傻逼就行。”

于是我又让他弄得忧伤了。

我们又上路了。

路上,我问他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说下一站是去找一个人,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说:“也许是几个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我飞得高了一些,俯视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已经散乱的发髻。我这样做不是疏远他,而是不想打扰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们终于看到了山,这让我再次兴奋起来,就连秦舞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在空中看到他微微点头,足足有三次。

混沌世界的山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刺眼的白垩色,在半山处有一些赭黄,像是老烟鬼的牙。整个山脉也是狼牙的形状,狰狞可怖,似是要撕咬苍穹。

在半山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聂政。假如你不了解这个人的故事,去查查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个成功的刺客,他替恩人严仲子杀了仇人韩相侠累,临死前还手刃了几十个侍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老姐聂荣,赴死之前还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割掉了鼻子和嘴唇,最后剖腹割肠而死。

秦舞阳是来寻找力量的,我想。

没有人比眼前的聂政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孔武之力和匹夫之勇,而是超越肉体的赴死之心。

聂政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照亮了整个山洞。我知道这有点儿夸张,我的意思是说,身处这个没有火种更没有电的洞穴,你的的确确感受不到它的黑暗,因为当秦舞阳站在这个人面前时,后者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一直照进秦舞阳的心里,半空中的我,甚至看到了秦舞阳心脏鲜艳的跳动和血流的湍急。

我贴在洞壁不敢说话,我被那两道光骇住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勇者的能量发出的光,除了光还有强大的气场。

来了?

来了。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请给我力量。

不哆嗦,不尿裤子的力量?

……嗯。

世上无此力量。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刺杀侠累,血拼武士,又剜眼、毁容、剖腹、割肠。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你没有哆嗦,更不可能尿……裤子。

的确没有。假如我颤抖了,假如我尿了裤子,就不可能接近侠累,更不可能把剑刺入他的心脏,更更没有可能杀掉几十个韩国武士。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的是什么,必须做的就是杀人;我还知道我绝对不能做的是什么,比如不能哆嗦,不能尿裤子。也就是说,要保持头脑清醒。

除了头脑清醒呢?

还有感恩的心,以及爱。

听到这儿我都想唱歌了,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我觉得聂政有装逼之嫌,当然,他有装的资本。可我还是隐隐感觉,秦舞阳从聂政这里得不到力量,倒不是聂政不给他,而是给不了。力量这种东西只能来自自身。

何谓感恩之心,何谓爱?秦舞阳继续问。

我身为屠狗辈,严仲子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他能纡尊降贵与我结交,能赠金与我老母,当然,我婉拒了,但我深知我应感他恩情,并他日报答。所以我才为他手刃仇人。此为士为知己者死。而我姊尚在人世,我不能连累她的性命,所以我才剜眼毁容剖腹破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这是出于我对亲人的爱。这两点你若没有,你必色变振恐,你必尿湿裤裆,你,你有吗?

燕太子赏识我,我虽然年幼,但太子待我以上宾之礼,这个恩我是感的,而且很感。至于你说的爱……爱……可我没姐姐啊!我连亲人都没有……

可你有荆轲。你是他的副手,你若视他如手足,你自然不会两股战战,更不会——

可……可是他说他要等的,是跟你一样的屠狗的朋友,他还叫我竖子,他根本不信任我……

荆轲对你的不信任,错了吗?

……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不了你力量,力量只能来自你的内心。

被我不幸言中了吧,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判断,几乎忍不住要跟聂政去炫耀一番,可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在聂政的目光之下,我的秦兄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槁灰,显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戳中了最疼的地方。

走吧,走吧。离开这个洞,离开这个叫聂政的成功学大师,离开满世界的正确答案。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地走。我几次想对他说,想飞到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胆怯你惜命你耿耿于主管领导荆轲的不信任你颤抖你筛糠你吓得尿了裤子,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你比聂政可爱,跟聂政比起来,我觉得你更亲近,更可以交朋友。

可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向两千多年前的同类输送价值观。

虽然我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改变历史。

下山后我想到了该怎么开口。

“豫让,”我说,“你可能知道一个叫豫让的人,赵襄子杀了他的主人智伯,并把智伯的头骨当酒杯,豫让绞尽脑汁想为主人报仇,为此不惜拿硫酸把脸烧成烂菜花——我记得未必准确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漆肯定有腐蚀性——为的是不让仇家认出自己,还把炭吞了一筐,摧残声带成了哑巴嗓子,为的是不让仇家听出自己。他终于在一座桥上等到了机会,可他还是没报了仇,赵襄子的马有预警功能,上桥就嘶鸣,结果赵襄子的侍卫把豫让抓了起来。豫让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砍几刀解解气,就算是为主人报仇了。这个请求说实话非常之孩子气,可赵襄子感其忠义,真的脱了衣服给他,豫让就把老赵的衣服剁得稀烂,就像我这件让你扎了二十二个窟窿的破西装一样,然后对着天空喊,主人啊,我没辙呀,这样就算我给你报仇了行吧!说完就自刎了。后人谁又敢说他没成功呢?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含义不是只有一种。”

“可我连秦王的袍子一角都没碰到。”

“嘿,我说你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啊,我给你讲豫让的故事,不是让你去砍秦王的衣服,嬴政也不见得有赵襄子的气量,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把成功看得太狭隘——”

“可我确实是失败了啊……”

“轴,真轴,怎么跟你说好呢?你失败了,你确实是失败了,你哆嗦了你尿了裤子,可你这么想,你毕竟载入了历史,数不清的人记住了你的名字叫秦舞阳,这还不够吗?历史浩瀚得比大海还浩瀚,可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全名的又有多少人?”

“可我不想以这样的结局留名。”

“这样留名怎么了?谁会责怪你呢?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你才十三岁,你还是个孩子。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尿床呢,可你老人家十二岁就杀人了——”

“在我的时代,十三岁就是成年人。”

“唉,怎么劝你都没用是吧,牛角尖钻到底是吧,好吧好吧,你去死吧。”

“我本来就是去死。”

这次谈话就此结束,我气得在空中打滚撒泼揪头发,假如有面墙我也撞了,撞死我拉倒,省得生这份千年闲气,结果由于太过气愤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数了半天星星才站了起来。起身就发现腰扭了,走一步就从腰疼到尾骨疼到脚后跟,再走一步就从脚后跟疼到尾骨又疼到腰。

秦舞阳看着我发了会儿愣,终于架起我往前走。“你不飞了?”他说。

妈的,我要能飞还要你搀吗?“老子真倒霉,贱兮兮地非要跟你做古今知音——”

“你说的老子,是那个骑青牛的老头吗?”

“啊,你还读过老子的书!”我对这呆瓜刮目相看,同时福至心灵,决定给他讲讲老子的哲学,“太好了,我跟你聊聊无为吧——”

“我不识字,我是说我家也有一头青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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