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那时你藏在衣橱里,黑咕隆咚的,这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瞎子。可能是因为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你的嗅觉和思维变得异常灵敏,钻入你鼻腔的,是干燥的原木气息和衣物散发出的香气。前者令你想打喷嚏,后者让你回忆起刚才还在你怀里呻吟的温暖肉体。

这时打喷嚏无疑是最危险的动作,因此你只好强忍着,你轻轻抬手拨开贴在你鼻尖的某个袖子一样的东西,又顺手把食指伸进鼻孔,把那些正在颤动的鼻毛狠狠地捻了捻,好让它们安分下来,避免引发一个剧烈的喷嚏。可那喷嚏如同一只躁动的小兽,你能感觉到它在你的鼻腔深处跃跃欲试。你不得不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鼻孔,憋了一口长气——总算起了点儿作用,你把那个喷嚏暂时压制在洞穴的远端,不过,你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起来。

衣橱里的氧气实在有限。

你已经感到大脑缺氧了,你觉得眼前发黑,虽然眼前本来就是浓墨一样的黑,可最初时只是单纯的黑,现在却有些零散的金星儿在你眼前蹦来蹦去。胸腔也发闷,就像是两个肺叶里被塞进了棉花团,那种滋味难以形容。因此你不得不继压制了喷嚏之后又奋力压制破橱而出的欲望,那欲望像另一头不安分的小兽,巧舌如簧的小兽,不停地试图说服你从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冲出去。

它说去他妈的,挨揍就挨揍吧,羞辱就羞辱吧,尊严诚可贵,氧气不能少,出去吧出去吧!

它比喷嚏兽更难对付,这个家伙甚至向你大肆渲染了氧气的美好,为此它还专程钻入了你的头颅,在那些脑沟和脑回组成的脑幕上描绘了一大片绿得滴翠的森林,那儿的氧分子多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都肥胖饱满充满活力,每一个都冲你伸出小手,用电视购物的口气跟你说,你还等什么,你还在犹豫吗?来吧来吧,快把我吸进肺里。

于是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把衣橱推开一条小缝,把鼻子凑过去,狠吸了一口,你被自己这个动作搞得有些忧伤,你的脑袋里出现了瘾君子的形象,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人生,就如同你此时的处境,自救绝无可能,只能等着一个奇迹发生。

这时有些声音从那条缝隙里挤了进来,那是个男性的声音,又低又沉又重,每个字都像是来自地壳,你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热度,似乎那些字词都是裹挟在岩浆里灌进你的耳朵。

此时那个男人已结束了声讨和抱怨,开始了痛苦的回忆。他说她当初是多么地爱他,为她又付出了多少。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地球,选了一块世上最好的石胚,又花了无数个日夜和难以估量的心血为她塑像,当她看到自己的塑像时脸上是怎样的震惊,又是如何扑在他怀里,哭出了整整一个大洋的眼泪。

那时,她对他的爱是多么的纯洁,那种爱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石,找不到一点点瑕疵,而她总算止住泪后,还说了一句让他感动得要死的话,这句话不光是表达了她对他的爱,还同时高度肯定了他的艺术造诣——你还记得吗?男人说,你说你都有种把雕塑砸掉的冲动了,因为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你都怕它会夺走我对你的爱。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在衣橱里听,当他提到那座雕像时,你险些笑出声来,因为事态的发展真的被女人猜中了,雕塑家爱上了雕像,整日钻在地下工作室,对着雕像发呆,这样你才有了可乘之机。那个男人在你心里就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放着好好的、活色生香的肉体不爱,却爱上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所以你在衣橱里,用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妈的,你不戴绿帽子谁戴绿帽子。

你在心里得意着,那种瞬间爆发出的得意甚至连衣橱都关不住了。

可你始终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从衣橱的缝隙你也无法看到她,因此这一幕情形显得诡异,好像房间里只有那个男人独自怨叹,却并无一个有形体的听众存在。

这令你不安,你希望女人在场,希望女人能和她的丈夫大吵一架,最好是撕扯起来,再砸掉个花瓶,弄出巨大的声响,这样你会觉得真实,其次才是有趁乱逃脱的可能。而此刻的情形,女人仿佛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仿佛暴雨将至前天空铅灰色的沉重云层,那种正在酝酿的东西令人恐惧。你无法揣测到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眼下唯一能做的,只是躲在衣橱里忍受着黑暗和缺氧,对于何时才能摆脱困境,你无从得知,也无计可施。

因此你越发焦躁,你在黑黢黢的衣橱里无声咒骂着那个丈夫——你他妈的连捉奸都不会,你恨恨地骂着,只知道像个饶舌的老娘儿们那样絮絮叨叨,你他妈的就不会先把我从衣橱里揪出来臭揍一顿?!

男人像是听到了你的咒骂,他咳嗽了一声,好像唱一出大戏前必不可少的清嗓,他对那个似乎并不存在的女人说,我想给你留点儿最后的脸面,请你把你的……奸夫,不,把你的情人请出来。我并不想伤害他,我只是想跟他谈谈,我不想像其他暴跳如雷的丈夫一样东翻西找,然后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

男人又咳嗽了一声,说,请,请你,把他……请出来。

你差不多要笑出来了,他居然用了“请”。在你缤纷的**生涯中,还没遇到这样的人,于是你的兴致来了,决定继续忍下去,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女人依旧没说话,男人也沉默了,你静静地等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段漫长的沉默中,你回忆了和那女人从认识到勾搭成奸的过程。

她的确是个尤物,那个雨夜,她扶着栏杆站在桥上的时候尤其是个尤物。你开车经过时看到了她,她在雨中的样子吸引了你。你摇下车窗,看着雨滴从她玉一样光洁的脸上不断滑落。你下了车,谨慎地靠近她,你怀疑她是来这桥上寻死的,这不意外,其他人也会有跟你一样的怀疑——雨,深夜,孤独的女人,桥,和桥下深不可测的河水——不是寻死难道是来这儿作诗?

你下了车,慢慢走到她身后,你没有犹豫,一把就抱住了她。你抱得太狠了,用的力太大了,导致你脚下一滑,摔倒了,连同你怀里的她一起跌倒。路边的积水飞溅,垫在下边的你尤其狼狈。

当你试图把女人搀起来时,你挨了一记耳光。女人下手很重,你的腮帮子好像被摆动的重锤击中,沉闷的回音在你脑袋里来回撞击。你忘了捂脸,坐在雨水里,傻乎乎地望着那女人,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被她的美弄得眩晕了。

后来反倒是女人把你搀扶了起来,你被她扶到驾驶室,她也上了车。当你总算回过神儿来时,你结结巴巴地问她去哪儿。

随便哪个能洗热水澡的旅馆。她说。

进了房间,女人让你先去冲澡,她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叫不可抗拒。你潦草地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你刚要跟她说话,她已经从你身边掠过,消失在淋浴间。你靠在**抽烟,心情复杂地听着淋浴间的水声。这次艳遇让你有那么点儿惴惴不安,你回想了一下刚才掠过你身边时的她,拿不准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没有形体的鬼魅。

但是很快你就验证了那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肉体是鲜嫩的、光滑的、温热的,你沉浸在这个肉体之中产生了在海中冲浪的错觉,当你终于呼哧呼哧地躺在**时,你的思维已完全停止了运转。

她从你扔在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

她说她并不是要自杀,只是想在雨中散散步,想想事情。

她还说,你的确救了她一命,只不过,是救了她本来就不想失去的命。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滑稽,可她还是要报答你,她说,用她的身体报答你。

说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你的思维还维持在跳闸状态,甚至没有跳下床来挽留她。

后来你疯了似的找她,找了不知道有多久。你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贪恋她的肉体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你就是想找到她。你肚子里有一堆纠结成麻的问题想问她,可其实你清楚,等你真的面对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也许你只是想再次找到那种冲浪的感觉,哪怕之后就死。

后来你真的找到了她,还是在那座桥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只不过不是雨夜。

那天倒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她就站在满天繁星下。

又一次酣畅的冲浪后,她在你身下对你说,她是个不祥的女人。

这句话让你打了个激灵,你好像真的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不祥。

可你已经不管了,不祥就不祥,去他妈的不祥!当时你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男人说话了,他又一次说,请你把他请出来,你放心,他虽然跟你那个了,但他不是我最憎恶的人,我发誓我不会对他怎样。沉吟片刻后,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女人终于说话了,这让你吃了一惊,你以为她已经消失或者隐形了,你心里一直存在着这种感觉,她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此时她开口说话比凭空消失更令你吃惊。

你的风度、你的理性让我恶心,女人说,不过你彻底把我弄醒了,也可以说你就是我的老师,跟你一样,我宁可爱上一块石头,也不会再爱你。一块石头都比你更温暖,更柔软。

现在去打开衣橱吧,女人说,他就在里面。

你知道自己马上要解放了,这让你的心情好了起来。可你还没来得及考虑是自己出来还是等着被那男人揪出来,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你先是感觉腿脚麻木,随即麻木就像水波似的蔓延而上,然后抵达你的胸腹,并向颈和头部攀缘。你慌了,想抬起手拉开壁橱的门,却发现胳膊并不听从大脑的指令,你想拿头去撞,脖子却也僵硬了,你听到颈部在咔咔地响,你感到那几节颈椎正像齿轮和齿轮那样咬啮、镶嵌、融合,随之,你的意识也渐渐浓稠起来。

男人没动,甚至低下了头,怎么看也没有去打开衣橱揪出奸夫的意思。女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衣橱,她转身盯着男人,反手把衣橱拉开,好了,她说,你现在可以跟他谈谈了。说完,女人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像阵风一样离开了。

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衣橱走去,他站在衣橱前,伸进去一只手,把女人的衣服拨到一边,一大块石头露了出来。

那块石头就是你。

男人两手在石头上摩挲着,就像一个小时前你的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男人哭了,眼泪散发出某种令人兴奋的激素味道。

一群穿着蓝工装的人走进这间屋子,他们在男人的指挥下从衣橱里把你搬了出来,又把你抬到了地下室。这间工作室里摆满了雕像,在最醒目的位置是她的像,在这些所有的石雕中她是你唯一认识的人。可你现在并无意识,你看不到她,比她还要美的她。

男人轻轻捧起石质的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角,把她和几尊表情严肃的雕像放在一起。那些雕像无一例外地蒙上了蛛网,在这些雕像之中,只有她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它们对她的到来充满敌意。

男人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回到门口,他摆了摆手,让工人们将你抬到她原来的位置。

蓝工装们走后,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石头发呆,他的两只手自双膝垂下,一动不动,就这样坐了很久,就像一块石头面对另一块石头。然后黑夜来了,吞噬了他和你,以及这个房间之内的一切。

第二天,天光微亮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及各种型号的刻刀,然后走向你。他在你身上动工,凿了几下之后你的意识被撼动了,仿佛惊蛰的虫,渐渐地蠕动起来。

你的思维开始缓慢游走,与大脑中的其他部位发生了串联和并联,你恢复了意识,虽然你的思维就像走在黏稠的糊状物里,但毕竟是可以思考了,这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变成了石头,但你只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思维运行缓慢,还来不及悲哀。

接下来你有了那么点儿视觉,你蒙蒙眬眬地看到男人的轮廓,就像隔着一面浑浊的玻璃向外面望。你看到男人挥舞着双手,在你的身上叮叮当当地干着什么。

你知道了,他在你身上又凿又雕又刻,可你全无痛感。

有时男人会扔下手里的工具,围着你转上两圈,然后出门。一两个小时后他晃晃****地回到地下室,这时你的嗅觉也恢复了部分功能,一股浓烈的酒气渗入石头,钻进你的鼻孔。男人瘫倒在椅子上,你恍惚看到他在竭力坐起来,拿起刻刀,却又颓然仰倒,刻刀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传进你的耳鼓。

你发现你的思维加速了,一股悲哀漫上来,只是你还想不通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瘫软在地的男人悲哀。

男人醒来时已是深夜,他起身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回来继续在你身上刀劈斧凿。随着石屑飞溅,你的视力越来越好,已能较为清晰地端详这个雕刻者。你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有一种让你惊讶的平静。对了,这时你已能够惊讶了。

可你还不能动。但是既然你能悲哀了能惊讶了,你就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悲哀和惊讶,你觉得自己无比冤枉,只是一次偷欢而已,却受到如此严厉的诅咒和惨痛的惩罚,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还被一个疯子拿凿子在身上凿来凿去。你几乎要痛哭失声,可你流不出泪,这种滋味尤其难受,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滋味,而是折磨,非人的折磨。

更折磨你的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把你雕成一头猪还是一条狗,你全然不知。你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莫非要把我雕成她?那个女人?那个邪恶的美杜莎?然后任由这个狗日的雕刻家日日夜夜地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忍受他那两只脏爪子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眼泪和鼻涕弄在我身上?

那还不如把我雕成一头猪一条狗呢!想到这儿你就痛苦万分,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粉碎的石块,可你无法自爆,你没这个能力。

有一天,男人终于扔掉了刻刀,他围着你往来蹀躞,时不时地还伸手拍打你的身体。你也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男人的那张脸,你发现他长得比自己更像一座石雕,棱角分明,几乎可以说是个英俊的男人。可你还是没法喜欢起他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酸腐的沼泽味道让你难以忍受。你的恨裹在石头里已经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你每日每夜都想着有一天能把自己炸掉,然后目睹自己身体的碎片嵌入他的眼球、脖子、心脏、肚子,最好再有一片最锐利的,把男人**那玩意儿利落地割下来。

那样你就是死也死得没遗憾了。

这天下午又来了几个蓝工装工人,在男人的指挥下,他们把你抬到了室外,那个庭院的破败令你大为吃惊。

那天黄昏,你随着那女人穿过这个院子走进屋子,当时你眼里的庭院生机勃勃,到处是绿色的植物和正在盛开的花,庭院中间是一个喷泉池,池中的水澄澈,有几尾金鲤悠闲地游弋着。池子的正中间是一个乳白色的丘比特石雕,扇动着两个可爱的天使翅膀,笑嘻嘻地弯弓搭箭,似乎正要射向某个浑然不知幸福将至的人。

此时的庭院一片荒芜,草是枯黄的,像僵尸头上的乱发;藤蔓是灰色的,像死去的章鱼触角;喷泉已经停止喷涌,水混浊发臭,水面上几条鲤鱼翻着灰白肿胀的肚子;丘比特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满身鸟粪和污渍,翅膀似乎也耷拉了下来,只有弓箭维持原状,似乎正要射向某个浑然不知痛苦将至的人。

工人们将你放在喷泉池旁,回头等着男人的下一个指令。

男人从地下室钻出来,手里提着一把长柄铁锤。他把锤子搁在池边,手脚并用地爬上水池,再提起锤,跳进池中。那几条鱼仿佛被他搅动得活了,翻了个身钻入水下,可随即又浮了上来,继续挺着灰白的肚子。

男人抡起铁锤,照丘比特的肥胖小腿上来了那么一下,丘比特轰然坠入池中。男人又返回拿来凿子,把基座上残存的丘比特的脚丫清除,转过身吩咐蓝工装们把你抬过来。

男人和几个蓝工装一起,把你安放在基座上。

现在你高高在上了,你俯视着水中的丘比特,这个司职爱情的天使如今撅着屁股趴在肮脏的水里,与死鱼为伴。你极力想看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可池水肮脏,除了丘比特和死鱼你什么也看不到。

男人把蓝工装打发走,坐在池边点了根烟,狠吸了一口抬起头望着你。男人连续抽了几支烟,烟蒂都扔进了水池。他扔掉最后一个烟蒂,抓起工具,蹚着水走到你身下,在基座上叮叮当当地刻着什么。刻完,他把工具随手丢进水里,翻过池沿,走出大门,留下两道蜿蜒的水渍。

从此他再没回来。

你被整个世界遗忘了。有时几只不知名的鸟会站在你的头顶,叫上几声,再留下几摊灰白鸟粪就飞走了。有时会有几个孩子翻过院墙,抓着死去的藤蔓**下来,在庭院里呼啸打闹,玩累了,就坐在池边,对着你指手画脚吐舌头做鬼脸。你很想从孩子们的言谈中发现什么,可是孩子就是孩子,说的话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不再抱什么幻想,你在心里跟自己说,想不到我以这种方式永垂不朽,我活得将比所有人都长,比雕刻我的那个狗日的雕刻家还长。你似乎应该庆幸才对。

于是你学会了安之若素,你看着飞鸟流云,草木枯荣,星移斗转。太阳升起又落下,白昼驱赶了黑夜,黑夜又放逐了白昼,你心如止水,眼睛累了就冥思,如老僧入定,只在一个角落存储了那个永恒的疑团:如今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绝对想不到谜底还会有揭开的一天,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的去而复返。

女人站在你对面的时候,你没有认出她。原因很简单,她老了。

她的头发已经不是黑色了,而是花白。她的身体也干瘪了许多,好像是要跟这个破败的园子匹配,才突然作出了让自己衰老的决定。

你能认出她,完全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四周已是皱纹遍布,不过你还是能看出当年那是一双美目,那双美目里依然蕴藏着不祥的味道。

假如你能动,你依然会像多年前那样打个激灵。

女人平静地仰望着你,片刻之后,她的目光下移,停留在你脚下的基座上。她开口了,一个名字从她干裂的嘴唇中缓慢逸出,宛如沉寂的沼泽中偶然冒出的气泡。

那是她男人的名字,你记得这个名字。

然后她又念出你的,也就是这座雕像的名字——“我最憎恶的人”。

女人似乎是哭了,也许没哭,你看不大清楚,因为你的眼也模糊了,你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被雨水稀释的鸟粪。

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你被那男人雕成了他自己的模样。

女人围着你踱步,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她进了地下室,回来的时候两手抱着铁锤。她先是把锤子搁在池边,手脚并用地爬上水池,又跳入池中,再转身抱起铁锤,蹚着水走到你身下。这时她发现了趴在池中的丘比特,但只是瞥了一眼,就奋力举起铁锤,朝着你的脚踝抡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你的两只脚总算与底座分离了。你轰然倒下,上半身重重地磕在池边,自胸以上,连你的头都碎了,有些石块飞溅入水,有的落入庭院中。

你从你的身体里走出来,拉开衣橱的门,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说,来,把该结束的,都他妈的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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