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多了个小闺蜜

望舒昨天也是一时得意,就把这些事情跟全家讲了,这时候听了母亲的话,悔不当初,只能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人家要请专业的。”

“你说你怎么这么老实?就不会跟人说你是专业的?”叶母十分恼怒地说道。

望舒不想跟气头上的母亲辩解,只低了头,把母亲手上的另一只筐接过来,看着里面蔫了的小菠菜,想叉开话题,就轻声道:“妈,这菠菜看起来不错……”

“两毛钱一斤,不错什么!”她母亲声音里怒气仍未消,她看着望舒,生活里的艰难多多少少掩住了当娘的母性,她对这个最懂事的女儿要求自然地高了起来。

望舒一直低着头,听着母亲开始没完没了地说着生活的不容易。多少钱的房租,多少钱的水电,孩子上学的学费,生活开销……

她知道母亲受过刺激,有点儿偏执,也懂母亲年纪老了,还要照顾一家老小,很辛苦。可这样没完没了地抱怨、絮叨,她本就难受的心情越来越消沉,被生活刮得伤痕累累的时候,真希望母亲能像其他正常妈妈一样,多关心体贴一下自己。

“这么穷,你还要读书,读书不要钱?钱从哪里来?你不自己出去赚钱……”

钱钱钱,没完没了的钱,望舒胸口被闷气憋得要炸了,她感到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正要起身进屋躲一会儿清净,只听外面门响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大哥和刘国志站在走廊里。

院子太小,加上她大哥习惯了母亲的唠叨,不以为意,只大声道:“望舒,国志来了,晚上多加两个菜。”

望舒红着眼睛,就没抬头,只清了清嗓子,正要答应,听见刘国志道:“不用了。望舒,我有事找你,你有空么?”

望舒巴不得能暂时离母亲远些,快速点点头,什么也不带,跟在刘国志后面逃一般地向外走。出了屋子,听不见母亲的唠叨,登时觉得耳根清净,心里轻松,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刘国志在旁边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道:“老人有时候就是唠叨,我妈也一样。”

“你妈怎么会唠叨你?你这么能干,我妈还总是夸你呢,恨不得把我和我哥送人,换成你是她儿子。”望舒低声笑着说,声音里却有掩不住的叹息。

刘国志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本就是生性谨慎、不喜多言的性格,加上跟望舒之间关系有点儿微妙,所以有些话也难把握分寸,其实他母亲唠叨的是让他结婚,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结婚多年,他老大不小的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老人自然着急。刚才他一进门,就看见望舒低头抹眼泪,心中一时冲动,便带着望舒出来,此时沿着平房中的小巷走着,慢慢来到外面,心里却在想这么带她出来了,该到哪里去呢?

公路上仍然车来车往,天黑了下来,有人家的灯火从远处的高楼映出,走在刘国志身边的望舒看着,心头微微感叹。

她心里有很多话,跟大哥不曾说过,跟母亲更是提都不会提,此时对着身边默默走着的刘国志,不知道怎么的,她开口道:“我常常想,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人,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既丢了自己的根,在这里又一无所有……”

刘国志听了她话中的叹息,看了她一眼,他黑黑的肌肤上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他年龄虽然不比望舒大多少,但是少年起他就在外闯**,事事用心,早已磨炼出一套非常实用的人生态度,脚踏实地地经营着自己的现在和未来,比之许多动辄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刘国志要成熟多了。

“我刚开始跟着本家弟兄出来打工,也常常这样想。你看这四周的高楼,这么多,多数都是我跟你大哥这样的人盖起来的,可这些人做工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面最便宜的毛坯房——”

望舒点点头,刘国志的语气里有一种感情,让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见他平素稳重的脸此时泛着光彩,看着四周的眼睛里闪着夜晚城市的灯火,很亮很亮,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

刘国志说着心里的话,径自接着道:“其实我们在老家,也是一无所有,即使常年干活,也不过就是糊口饭吃。但是望舒,在这里不一样,在这里我们只要努力,找准机会,得到的就不会只是一碗饭了。”

认识他以来,望舒还是第一次听见刘国志说这么多的话,这些话让望舒心里深有感触,她很久没有什么人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了,这时候被触动了心扉,就叹着笑道:“你说的对,你不就是我们当中努力就有回报的典型么?”

她口气中有赞叹,也有打趣,刘国志侧下头看着望舒,沉静的脸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后来他轻声道:“望舒,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么?”

望舒觉得他语气有点儿异样,她不想回家,跟刘国志又相谈甚欢,就笑着说:“去哪儿?”

刘国志没答言,只在前面带路,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到路口处,刘国志拦了一辆出租车,望舒满腹好奇地上了车。刘国志说了地址,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出租车开到了一处非常幽静的小区,刘国志示意车在一栋楼下停住,他跟望舒下来,他带头向着楼里走。

“这是哪儿?”望舒一边跟着,一边忍不住好奇。

刘国志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到了四楼正对楼梯的一个单元,他边用钥匙打开门,边对她笑道:“我的家。”

“这就是你买的楼?”望舒惊讶地笑着问。

刘国志也笑了,他开了门,望舒跟进去,打开灯,墙壁和地板都灰突突地,到处都是满是浆点的帆布,水桶,抹子,一个直达天花板的高架椅立在客厅当中,高架椅的下面,搭着刘国志的几件工作服。

“我买的毛坯房,正在装修。”

“你一个人做这些?”

刘国志点头,后来张目四顾他的这个家,轻声道:“这个地方我自己慢慢装修,已经做了近半年了,等这层涂料干了之后,就可以刷最后一遍,然后就差不多做完了。”

“怎么不找人帮忙?”

刘国志一阵沉默,走到飘窗前面,飘窗下面的台子上放着几个大垫子,他坐在上面,看着外面人家窗子里映出的一盏盏灯光出了会儿神,后来转过头来看着望舒道:“我打工十年了,这十年里,只要跟房子有关的,我什么都做过,一砖一瓦地盖起来的房子,都是别人的家。可这个房子不一样,以后我要在这里成家,娶妻生子,在这里扎下根。所以我希望这个屋子可以不用包工队,不用陌生人,就是我自己,将来我的媳妇进门了,我可以对她说,这个家,是我送给她的……”

平淡的声音,掩不住一个男人的深情,望舒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她静静地扫视着这个他给将来媳妇的礼物,很大的单元,也很乱,刚才在她眼里还稍显凌乱的屋子,此时听了刘国志的话,在那凌乱当中体会到一个男子的细心和情意,他在一抹一抹的灰粉涂料中肯定无数次地设想着将来跟妻子住在这里的幸福吧?

她心中蓦地有些羡慕那个将来的女主人。

“国志,哪个女人能嫁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气。”望舒真心实意地说。

他本来在看着她,这会儿调转眼睛,一言不发,他从飘窗前走到高架椅下面,爬上去,用手指在上面擦了一下,然后道:“都干了,可以刷灰了。望舒,你觉得客厅什么颜色最好看?”

望舒想了想,毫无概念,只好笑着道:“不知道,我对这个不懂啊。”

刘国志也笑了,从高架椅上下来,边向厨房走,边对望舒道:“饿了么?我这里有些现成的东西,我们俩可以凑合着吃点儿。”

望舒跟在后面,经过一间敞开门的卧室,看见屋里很随意地摞着几个床垫子,床垫上面的蓝布格子床单非常整洁,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摞在一角,刘国志的鞋子和衣物放在窗下。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偶尔也会在这里住。

“不用了,天也晚了,我该回家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自己该适时离开了。

刘国志回过头来看着她,没发一语,后来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望舒点头,一路上刘国志都没怎么说话,先前两个人推心置腹谈心时的默契,这会儿不知道怎地消失了。

一直把望舒送到家门口,刘国志才离开。望舒进屋,她母亲在东边屋子看着两个孩子写作业,她大哥叶望权一个人在西屋躺着,看着妹子进来,指着面前炕桌上特意留给她的饭菜道:“望舒,快点儿吃饭吧。”

望舒嗯了一声,洗过手默默地吃着。她一回到家,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心里不开心,胃口也不好,她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起身收拾碗筷。

一个人蹲在棚子中间的水龙头底下,哗啦啦的水声里,听见大哥的声音轻响在身后,“望舒,别跟咱妈生气,她挺不容易的。”

望舒回头,看大哥皱着眉站在自己身后。黑乎乎的院子,只有城市夜晚不甚明亮的光笼罩着这对兄妹。

她对大哥轻轻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送走大哥和两个小孩,望舒一点儿时间都不敢耽误,立即对院子里忙碌的母亲道:“妈,我去找工作了。”

“快走吧,一天天忙来忙去,也见不到钱……”

望舒本来要转身走了,这时候手握着粗糙的门框,看着上面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斑驳的油漆,对母亲轻声道:“妈,你冲我笑一下吧。”

在最难的时候,给我一个微笑吧。

她母亲出其不意,从家务上抬起头,满脸意外地看着站在小院的女儿。

很长时间了,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女儿这么瘦,清秀的脸上大大的眼睛下有两道可怜的黑眼圈。

“妈,你冲我笑笑,我今天就能找到工作。”望舒笑着看着母亲。

叶母手上还都是洗碗液的泡泡,她自己咳了一声,后来叹道:“我对你太狠了,是不是?”听见女儿没回答,自己又叹道:“老了,毛病多了,有时候糊涂,你别放在心上。”

望舒没动,也没答言。

叶母摇头道:“我笑不出来。望舒,去找工作吧,你找到工作了,我兴许心里一亮堂,不用你说,我也能笑出来了。”

“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妈,我和大哥也能像刘国志一样慢慢地熬出头的。你别总是担忧,我和大哥都指望你呢。”

明明老了靠儿女,可女儿偏偏要反着说,听了这样贴心的话,叶母绷不住了,笑了一下,后来对着望舒叹道:“去吧。唉,妈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养了你。”

望舒自己也笑了一下,笑容藏住了自己眼睛里的劳累,她跟母亲道别,出门去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她的霉运到头了,也许是冷饮街柜的工钱太少、活太累,别人不稀罕做,这次她没费任何力气,没有想象中的奔波,冷饮作坊胖胖的老板娘跟瘦瘦的老板看了望舒一眼,就要她了。

从早上十点开始在作坊上班,中间出来站柜,忙到晚上七点,七天无休,每个月八百,扣了吃饭和通勤,所剩的钱没有几个。

望舒打工两个月,尽力地省吃俭用,也只赚了一千四百块钱,而这其中还要给母亲三百块,作为自己的生活费。

一千一百块钱,星期一就要开学了,她看着录取通知书后面的入学须知,上面罗列的那么多条里,几乎每一条都写着入学所需各样费用的数额,不提那些照相、军训和买收音机的钱,只算生活费这一千一百块也不够她半学期用的啊。

晚上下工之后她把开学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不多的几件衣服全都清洗干净,两双鞋子也刷了一下,正当她在院子里忙着的时候,她感到屋子里的母亲把灯熄了,院子里外登时一片漆黑。

她母亲怕多花电费,不等她就先休息了。

她一个人端着一盆脏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院子里找下水口,一不留神不知道在什么破烂上把胳膊碰了一下,她疼得手一晃,一盆水全都洒在地上,她母亲的声音立即响起,“望舒,你怎么了?”

“没事,水洒了。”她揉着胳膊低声答。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乱忙,还把胳膊碰了?快点儿进来睡吧!”

我明天就开学了,你都不肯让灯多亮一会儿,否则我能碰到胳膊么?她心中难过地想着。

她知道全家人都不支持她接着读书,事实上她打工这两个月来,也曾经对自己重新走进大学产生过怀疑,满街失业的大学生,即使找到工作,也要从薪水微薄的新人熬起,她花无数精力和心血念的大学,又有多大意义呢?

可她还是在忙乱的生活里,无数次怀念当年自己在大学课堂时所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不管别人是怎样度过那四年的,她自己的大学就是踏踏实实地学习,梦想毕业之后能做个称职的英语老师,只不过残酷的生活让她的这个梦想破碎了而已。

她揉着胳膊,看着一个星星都没有的城市夜空,发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浮现出自己在乡下老家所看到的湖岸星空的幻影,才在心里长叹一声,摸黑进房睡觉去了。

天将将亮的时候,上早班的人嘈杂的脚步声把她吵醒,心中有事再也睡不着,她人靠着被山坡埋了半截的窗边,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经过的一双又一双忙碌的脚。一直看着,看到后来想起刚才自己所做的梦,梦里她一直考试,不停地考啊考啊,考的偏偏全都是她最讨厌的数学,那些天书一样的试题让梦里的她心像被油煎着,焦急、恐惧、无力、无处可逃……

她长长地叹口气,外面上工的人走净了,房子里外登时寂静无声,她没有睡意,靠着墙壁发呆,眼睛盯着外面的沥青坡面,看着一滴滴的细雨落了下来,渐渐地铁皮房的顶上发出阵阵响声,吵得她母亲在炕头翻了个身。

莫非老天爷看她心情不好,在替她流泪么?

她一直坐到天亮,自己起来弄了早饭,冒着蒙蒙的细雨去学校了。学校里已经到处都是支起来的伞和大字条幅,有来得早的家长和满脸稚气的新生在各个报到处来回忙碌,她站在人群外看了半天,想着自己挎包里薄薄的两个月辛苦钱,对着那些吞钱的各个部门科室望而却步起来。

望舒找了个僻静不惹人注目的地方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一拨又一拨的新生,一辆又一辆崭新的轿车,在这个除了她人人都很高兴的好日子里,她又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天差地隔的命运。心情低落得不想动,她呆呆地出神,多年的习惯已经让她懂得,脑子只有在什么都不想的状态里,才最容易忘记内心的脆弱。

忘了烦恼,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也可以积攒一点儿勇气面对眼前没钱交学费的窘境。

“我说了不用你来看我!”一个女生怒气冲冲的声音响在假山的那头,把望舒从发呆中惊醒,听见另外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小茁,你这么倔,太像你妈了!”这男子声音有些烟酒嗓,很是苍老。

“像我妈有什么不好,总比像你强!你跟我妈离婚那天我就说了,只要你跟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就再也不认你当我爸爸,我说到做到,你快点儿走吧,别惹我说出不好听的话!”这女生的声音很好听,但太过激动,有些哑了,望舒听了这样的对话,就想站起身离开,她不愿偷听别人家里的私密事。

就在这时她听见那男子的脚步声,十分匆忙,似乎是听了女儿的话气得离开,他边走边道:“你这么不懂事,我也心寒了。”

“我的心更寒!把你的臭钱都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花吧,反正她看中的也就是你的那点儿钱!”这个气性很大的女孩子对着自己爸爸的背影大骂。

她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低低的抽泣声传来,喉堵声噎,显然哭的人十分伤心。

望舒心绪万端地听着,低落的心情更加难过,伤心人遇伤心人,才领悟到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烦恼,即使这样的好日子也并不是人人都欢喜高兴的。

望舒有点儿踌躇自己该不该离开,听见那边的抽噎声渐渐轻了,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她从假山后好奇地微微侧头,看见一个穿着宽大绿色半大衣的娇小背影沿着碎石子路向楼区外走去。

她又坐了一会儿,不管怎么发呆,也攒不足精神头去面对眼前的困境,看看日头已经不早了,只好站起身,硬着头皮去报到处签到,然后各处拜山头。

她到报道大厅里找到系别和班级,到专门收学杂费的桌子前打听助学贷款,到教务处的二楼去领取助学贷款表格,再到此二楼往左倒数第二个门右拐的第三个办公桌处交家庭困难证明和填好的东西。

第三个办公桌旁边已经坐了一个女孩子,正低头很仔细地填着表格,身上一件十分宽大的葱绿长衣,望舒走过去坐在那个女孩旁边,看自己手上的材料,姓名年龄系别家庭人员地址收入各类信息,她一边填着,一边听见旁边的女孩按了几下笔,在纸上沙拉沙拉划了几下,望舒抬起头,这女孩也跟着抬起头,望舒见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秀眉斜挑,美丽中带着一丝英气,这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对望舒道:“笔没水了,你填完了把笔借我用用行么?”

很好听的声音,微微有点儿哑,配上长得不合身的葱绿半大衣,应该就是刚刚在假山处跟父亲赌气的女孩子了。

望舒点头答应,自己匆匆写完,把笔递给她,听她一边忙着填写,一边对望舒道:“你也是新生?”

望舒嗯了一声。

这女孩哗啦啦地写了一阵,把笔递给望舒,看着望舒道:“可以交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呢。”

望舒不知道怎么回答,走过去把表格递上去,那女孩交表格的时候,看见望舒的系别班级,对望舒笑道:“你也是英语系三班的?”

望舒看着她,笑了:“是啊。”

“我也是,我叫蔡茁。”

“我叫叶望舒。”

“真是巧啊,这么大的学校,我们俩还是一个班的。”蔡茁葱绿的长衣服确实宽大,走路的时候衣袂兜风似的晃**。到了外面,雨下得有点儿大了,她把帽兜罩在脑袋上,看着望舒笑道:“你也没带伞?”

望舒笑着点头,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罩在头上,两个人加快脚步向外走。走出办公楼的拐角,到了学校主干道的时候,一个男子走到二人跟前,望舒和蔡茁同时停住脚,望舒看过去,见眼前男子五十来岁,衣饰派头都像个城市的有钱人,这男人从手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蔡茁道:“你虽然不懂事,我当父亲的,也该尽到自己的心意。”

蔡茁不肯接,她父亲把信封硬生生地塞到她手里,一句话都没多说,转身走了。

留下蔡茁瞪着父亲的背影,眼睛渐渐红了。

望舒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合适,只能道:“跟你爸爸生气了?”

蔡茁摇头,后来她对望舒笑笑,神情有点儿伤心,眼睛却又带着不服输的倔强,没有说自己的父亲,只道:“贷款批下来,我得去赚生活费了。要是能找到几个家教就好了。”

望舒不知道她们父女怎么了,想来父母离婚对子女难免有伤害,蔡茁因为母亲恨父亲也是常情,她不便插口人家的家务事,听了蔡茁的话,笑着说:“你要是不嫌弃打零工赚钱少,我倒是知道一个在商场里卖巧克力的活,周末两天,有点儿累,但能赚到五十块钱。”

“真的?”蔡茁非常高兴,看着望舒笑道,“我从来没有自己赚过钱,累么?”

“干活时很累,发钱的时候就不累了。”望舒对她道。

其实发钱的时候也累,因为工钱太少,远远不够用,不过对自己这样穷到家的人来讲是这样,但对像蔡茁这样父母双全的人来说,应该不至于穷到那种地步。

蔡茁笑了,她看了望舒一眼,后来叹了口气道:“你刚才看见的是我爸,他跟我妈离婚了。”

望舒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说了开头,没有接着说下去,显然觉得望舒人不错,但毕竟初次见面,太多的心里话,有交浅言深之嫌,就咽住不谈了。她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对望舒道:“你有联系方式么?”

“我没有电话。不过我周末也在步行街那里打工,周五下午放学,我们俩一起去?”

蔡茁嗯了一声,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望舒要拿着课程表到各个教学楼认教室,蔡茁则因为住校,所以宿舍里还有很多事,二人就在岔路口道别了。

此时望舒因为已经把助学贷款的事项办完了,心情不像早上初来的时候那样沉重,就一个人在雨中慢慢地转着,多数的专业课都在英语系自己的教学楼里,望舒没费什么劲儿就认全了,公共的大课则分散在各个教学楼。外面雨下得更大,她也不急在这一刻,一个人坐在外国语学院影音中心葡萄架前的石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地小憩一番,听着雨水落在葡萄叶上,额头靠着石柱的凹凸,一边发呆,一边从雨中撑着伞不停穿梭而过的学生身上忆起自己当初的痕迹。

年轻的大学生,尚在半懂与不懂的年岁,在惨无人道的高中与现实无情的社会之间,大学是一个人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四年了。她看着电影院前面的少男少女,从那些或希冀、或焦急、或羞怯、或欣喜的神态里,她似乎听到了流年轻轻滑过的声音。

当年的自己也曾在恬静的飘着书卷气的大学生活里幻想过爱情吧?

就算如今,被生活磨光了棱角,累得连想象都飞翔不起来的时候,她不是也一样幻想着爱情么?

一滴雨水从浓密的葡萄叶子中渗下来,滴在她额头上,望舒伸手轻擦,这么微微动弹的工夫,看见自己刚刚出神的这会儿,旁边的石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对大学生情侣,二人神态亲密,只是那个男孩因为顾及望舒,神情似乎有些拘谨。

望舒笑了笑,站起身离开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头上,她脱下已经湿了的衣服披在身上,脚下的石板路汪着水,她的旅游鞋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她就这样一路哒哒着,一个人在雨中的校园里向校外的公车走过去。

开学读书的日子过得很快,一个月眨眼间过去了,她的助学贷款毫无意外地批下来了,现在只需忙自己的读书和生活费用,她就可以度日了。

一个月,认识了许多新同学,望舒因为比这些孩子大了七八岁,又多吃了生活中无数的苦头,所以跟这些初出高中的半大孩子并无多少共同话题,只是因为蔡茁是开学第一天就认识的,所以相对来讲,更熟稔一些。后来她花十块钱买了一辆破自行车,又在学校小广告上找了两份家教教小学生,忙得毫无空闲参加新生的各种社团和活动,又因为她掏不起住宿费不在学校住宿,跟所有住校的同学都不熟,两者加起来,她已彻底地游离于这一级新生的圈子之外。

每天从家里所住的城东赶到学校所在的城南去上课,很早就要起床,她的那辆破自行车只骑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人偷了,她只好又花钱买了一辆更破的,除了铃声不响,到处都响,还时不时在路上罢工,无缘无故骑不动了,她就得推着这辆老爷车一路走到学校去,累得半死不算,还总是迟到,给上课老师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

所以她只好办了公交学生卡,花些钱省得遭罪,既不给小偷买车,也不用操心修车了。

忙着课业,忙着打工,忙着生活中种种的琐碎,相比当初在家种地时的辛苦,这城市的生活对她来讲,是另一种忙碌。

此时冷饮店的生意进入淡季,不再需要帮手,她因为跟老板两口子处得不错,那个老板娘尤其喜欢稳重的望舒,就把她推荐去了旁边的一家小饰品店,周末两天在这里卖饰品。望舒在这里认识了不少打工的女孩子,内中因为跟蔡茁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又一起在步行街打工,所以额外地熟稔些。

认识蔡茁的这两个月,望舒见她不管天候,总是穿着宽大得像袍子的衣服,绿色的半大衣,橙色的大袍子,灰色的直筒服,没有一件不是大得吓人,她还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胸前,尝试着隐藏起身子,开始望舒不明所以,直到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去厕所,她见蔡茁把手抬起拢头发,才隐约猜到原因。

蔡茁的胸部太大了。

青春,总有些尴尬不停地重现。

当年望舒初进大学也曾经以刚刚发育的身体为耻,总是耸肩耷背地想尽力藏起来,成长发育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并不可耻,可惜只有成长过了的人才能懂得这个道理。

为什么这些本应该由我们的母亲告诉我们的道理,她们全都疏忽了呢?

望舒擦干手,从镜子里看着蔡茁,似乎不经意地问她:“蔡茁,你身材很好,为什么要把背弓着?”

蔡茁看了望舒一眼,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后来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愤懑了,“因为男的恶心哪。”她皱着长长的眉,恼怒地说。

望舒哦了一声,青春,除了相似的懵懂与青涩,想不到连恐慌和害怕都那么相像。

“也不用这么偏激,何必因为别人的变态而惩罚自己?”她笑着对蔡茁说,五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总是弓着背的叶望舒已经长大了。

蔡茁显然不太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她拧着眉毛,满脸通红,低着眼睛不肯说话,隔很久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是F。”

“啊?”望舒出其不意,不懂。

“F杯。人家都说F是Fake,可我这个是真的F,我曾经想过去作缩胸手术,可后来我爸跟我妈离婚了,我们没钱了。”蔡茁轻轻地说,声音里都是烦恼,“其实就算有钱,我妈也不会让我去做。”

“做什么手术啊!”望舒吃了一惊,想不到蔡茁竟然这么在意。

“我受不了那些男的看我的眼神!男人最恶心!”蔡茁眉眼间全是羞愤,估计从小到大,吃过不少亏。

“也有好男人的,你别偏激。”望舒安慰她。

“望舒你不知道,当初我们家有钱的时候,我妈本来想让我去国外读女校,可我身体不好,就没去。后来我爸被小三拐走了,我跟我妈没钱了,就哪儿也去不成。”她说到这里,叹息着问望舒,“望舒,你比我大一些,你说男人怎么这么恶心呢?我爸那个小三才二十一岁,我爸都五十六了,他们在一起跟父女似的,真不嫌丢人!”

望舒叹了一口气,无言可对,很久才低声道:“人跟人想的不一样,或许有人觉得钱最重要吧。”

“是啊,本来我们家过得挺好的,就这么几年我爸发财了,家就散了,当初我妈是个出名的美女,我爸用尽了各种法子才把我妈追到手。如今她年纪大了,脸上有皱纹了,男人就被年轻的抢走了。我妈开始的时候想不开,还自杀过好几次呢,我到死也不会原谅我爸……”蔡茁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显然她跟母亲关系十分亲密,因为年轻容易激动,眼泪在眼睛里滴滴转,一会儿就淌了下来,她用大袍子的袖子用力抹。

望舒心里叹息了一声,自己的花心父亲何尝不是如此?母亲精神上不太稳定,整整五年足不出户,甚至“瘫痪”在炕上一年有余,就是因为受了父亲乱搞的刺激,她习惯性地甩甩头,把自己的伤心藏好,压在心灵角落里,不去想它,伸出手拉着蔡茁道:“别伤心了,今天你还要给人家收拾屋子,我晚上也要家教去,我们先看一会儿书去。”

蔡茁点头,伸手把眼泪擦了,用凉水洗了脸,两个人一起去看书。她们从图书馆出来,约好了第二天西方文学课上碰面,蔡茁先跟望舒告辞,急着去给做钟点工的人家洗衣服打扫卫生,望舒则随便吃了点晚饭就去家教了。

西方文学是整个外语教育学院第一学年最轻松的课,任课的于老师刚刚博士毕业,年纪跟望舒差不多,尚带着年轻学者的倜傥风流之气,上课从不点名,学生爱来就来,不来他也不管,学年结束的考试,能过都给过,绝对不难为学生,所以他这节课很多人都缺席。

望舒到学校来不是混学位的,缺席任何一节课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生活里还有什么比读书学本事更重要呢?她早早赶到学校,坐在阶梯教室的后面,等上课的于老师走进来,她没看见蔡茁,心里有点儿纳闷,但想着蔡茁也许像别的同学一样,缺席这节课罢了,心里并不如何着急。

可等到下一节精读课时,蔡茁仍没出现,她才隐隐觉得不对,问了跟蔡茁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宿舍号,她趁着课间休息时跑去宿舍找人。

此时正是上午上课的时间,女生宿舍楼里十分安静,望舒按着门牌摸到蔡茁宿舍门前,听里面毫无声息,她敲门道:“蔡茁,蔡茁,你在里面么?”

门里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只见蔡茁眼睛通红,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好像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脸都肿了。

望舒吓了一跳,惊道:“你怎么了?”

蔡茁转身进屋,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肯说话。

“你出什么事了?”望舒追问。

蔡茁动也不动,好半天地板砖上多了一滴滴的眼泪,她头垂着把睡衣的袖子挽起来,雪白的胳膊全是重重的划伤,又红又肿,还有大片的淤青,血凝结在伤口上,形成一道又一道丑恶的黑红色——

“这是怎么搞的?”望舒大惊失色。

“昨——昨天我去给那个男的洗衣服,他突然——突然……”蔡茁哽咽着,十分伤心地哭出了声。

“他欺负你了?”望舒脸色变得雪白,手有点儿发凉,头跟着晕了起来。

“嗯。我没——没——想——想到他会在家,平——平时他都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都打扫完走了。”

往事像拔不出来的棘刺一样,又闪现在望舒脑海里。

她看着蔡茁雪白丰满的胳膊上那丑恶的伤痕,好几个地方皮开肉绽,似乎是蔡茁拼命挣扎的时候,被男人的指甲割进了肉里。

望舒脸色雪白地看着伤口,起身拉着蔡茁道:“走,我们去报警。”

蔡茁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挣脱了望舒的手,哭道:“不用了,我挣跑了,他没把我怎么样。报警的话,我妈知道了怎么办……”

望舒咬着嘴唇,看着蔡茁胳膊上皮肉翻出的地方,自己想了很久,才有勇气说出来:“蔡茁,其实我以前跟你一样,也出过这种事……”

蔡茁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望舒,望舒盯着她哭得红肿的脸轻声道:“我当时胆子很小,被那个人堵在路上欺负了两次,那个变态当时是学校某人的亲戚,我……我找学校也没有人帮我,就被吓破了胆子,后来甚至一路被吓回了家乡——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敢直接找警察,其实被人知道了笑话又有什么,错的又不是我们!”

蔡茁认真地听着,她刚才重重的抽泣声轻了些:“那个变态没——没把你怎样吧?”

“除了把我吓坏了,没怎么样,其实我如今长大了,才知道这些变态男人心理扭曲,胆子最小,如果我当时能有勇气大喊一声,恐怕他就不会一直盯上我了——”

“那后来呢?那变态怎样了?”

“被警察抓起来了。”可惜报警的人不是她自己,望舒惭愧地想,年小的时候,总有些错误会让人遗憾一生的,当初没有勇气为自己站出来就是其中之一。她从架子上拿下蔡茁的衣服,让蔡茁换了衣裤,蔡茁之前被吓破了胆子,才会不知所措,这时候听了望舒的经历,不知不觉止住了哭泣,似乎有了个仗胆的伴儿一般,一边擦泪一边跟在望舒身后去了警察局。

足足耽搁了一天的时间,验伤,照相,录口供,接受一拨又一拨的询问,整个过程里,望舒都陪在蔡茁身边。后来她见短时间内无法离开警局,拿了蔡茁手机给同学打电话,让她们帮忙请假,她自己想了想,又拨了刘国志的手机,想麻烦他通知一下自己大哥,今天她要晚一些回家。

“望舒,有什么事么?”刘国志不放心,听了望舒的话,追问了一句。

“没有,就是我同学有些麻烦,她家人不在身边,我得照顾她一下。国志,又麻烦你了,真是过意不去。”事涉蔡茁的隐私,望舒只好含糊其辞。

“没关系。你同学叫什么名字?万一你妈问起来,我好有话说。”

“蔡茁,这手机号码就是她的。”望舒道,过一会儿挂了电话,回头对蔡茁道,“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走出去不。”

蔡茁折腾了一天,心理和身体都十分脆弱,她把头靠在屈起的腿上,摇头不做声。

等值班的警察最后说她们可以走了时,已经是半夜了,两个人出来,看着黑洞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街道,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宿舍同学那里已经告知蔡茁回家了,蔡茁母亲那里是绝对要瞒住的,这三更半夜两个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望舒家了。

“去我家吧?”

“不要了,半夜三更的,我不想打扰太多人。”蔡茁低声答。

望舒猜她是怕惹人多话,自己为难地寻思了良久,想起刘国志那层时常空着的楼房来。

“把电话给我,我给朋友打个电话。”望舒道。

“谁?”蔡茁狐疑地问。

“一个绝对不会多话的朋友,你放心吧。”

蔡茁迟疑着把电话递给她,望舒拨了刘国志的手机,听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望舒低声道:“国志,我同学有了点儿麻烦,我——我跟她能不能今天晚上在你空着的房子里歇一晚?”

“什么麻烦?”刘国志声音的困意仍没有消,但明显警觉起来。

“嗯——”望舒看了一眼蔡茁道,“我以后跟你说行么?”

“你们现在在哪儿?”

望舒说了地址,刘国志听了,没有再问,只说了一句:“你们等在那里别动。”就挂了电话。

望舒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想到刘国志,为什么自己每次一有为难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呢?

可靠、稳重、绝对不会做错事的男人,是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吧?

她们等了将近一小时,一辆出租车才停在二人旁边,刘国志从车上下来走到她们旁边道:“竟然在这里,我找了好久。”

望舒指着蔡茁道:“这是蔡茁,我同学;蔡茁,这是刘国志,我们老乡。”

蔡茁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刘国志。刘国志看了她一眼,望着望舒,望舒轻轻摇头,刘国志会意,只道:“我们上车吧。”

三个人去了刘国志空着的新房子,刘国志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们俩,就想到自己另外租住的小平房去。

“天都快亮了,我们俩在另外一间屋子随便休息一下就行了。”望舒忙道,她看刘国志的屋子里床褥有刚刚睡过的痕迹,想到大半夜的因为不相干的人把刘国志吵醒,心里十分惭愧。

这时候都已经早上三点了,刘国志看了一下手表,点头答应了。整个公寓到处都是杂物,除了他睡的屋子好一些之外,别的地方都有浓重的油漆味道,刘国志拿了个睡袋,从架子上扯下一床被褥,到另外的屋子去了。

蔡茁一直低头默不做声,听见刘国志离开了,才抬起头看着望舒道:“你这老乡不会对别人说吧?”

“不会。”望舒躺下,忙了一天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几乎刚挨着枕头,眼睛就要闭上,她迷迷糊糊地看蔡茁一直站着,轻声问道:“怎么不睡?”

“嗯,我先去趟厕所,你先睡吧。”蔡茁轻声道。

望舒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地说道:“厕所在左面,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望舒嗯了一声,她头枕着枕头,本打算等着蔡茁回来再睡,不想等了不到一分钟,自己就迷糊过去了。

蔡茁却毫无睡意,她根本不想上厕所,她从跟望舒两个人所在的屋子出来,借着街上路灯的光亮,走到飘窗前面。窗下的台子上放着几个大坐垫,她爬上去,靠在一侧窗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大垫子,眼睛愣愣地盯着凌晨寂静的小区一角,默默地发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蔡茁回过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见刘国志站在屋子当中。她先前因为被坏人非礼,心里有点儿阴影,对男人难免嫌恶,所以一直不曾看过刘国志一眼,此时见叶望舒的这个老乡眉清眼亮,眉宇之间有一种非常正气的英俊,心中的嫌恶轻了些,轻声答道:“我睡不着,在等天亮。”

刘国志嗯了一声,他因为睡到一半被望舒蔡茁吵醒,回来走了困,也难以入睡,听见外间有声音,就出来看看。此时见蔡茁小小的身影坐在窗前,孤单得有些可怜,不觉走了过来,跳到飘窗另一头的台子上,靠着另一侧的墙,看着外面,一片寂静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蔡茁一句话。

整个屋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蔡茁先是有些害怕,后来听他一直不做声,也不曾动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阴影中他好看的脸一直向着外面,路灯的光映进他的眼睛,使他的整张脸非常沉稳柔和,她的心不觉就静了些,把自己面前的垫子扔给他两个道:“坐着这个舒服些。”

刘国志接了过来,靠在身后,他看着蔡茁道:“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蔡茁扭过头,不肯看他,手不自觉地捋着那只受伤的胳膊。

“被人欺负了?”

他的声音很淡,蔡茁却惊得转过眼睛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眼睛红了,哭成这个样子,又半夜在警察局门口不敢回家,我想你是被坏人欺负了。”

蔡茁愣了一会儿点点头,喉咙又有点儿痒,又想哭了,“男人怎么都这么坏呢?”

她随口说这话,没想到对面的这个男子也是个男人,刘国志嗯了一声,看着蔡茁道:“别怕,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多小心些。”

蔡茁刚才那句话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她听刘国志的口气不像生气,忙抱歉道:“我刚才说错了,实在是被那个男人气坏了。我没想到他不安好心地早回来欺负我,要不是我拼命挣,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唉,万一我出事,我妈可怎么办呢?”

“你给那个男人打工?”

“嗯,钟点工。”

“刚进社会,大家都要吃些亏,慢慢有了经验就好了。我刚开始打工的那一年,累死累活,连工钱都没拿到,当时年纪小,差点儿为了几千块钱跟包工头拼命。”

蔡茁哦了一声,看着他,发现自己十分喜欢听他说话,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她的眼睛,从不曾像别的男人一样目光偷偷地下滑到她尴尬的胸部,她心里越来越安心,一个晚上的焦虑与恐惧又淡了点儿,“你很小就出去打工了?”

“嗯,我初中毕业就跟着本家兄弟打工了,到现在十多年了。”

“我是第一次自己赚钱,因为我爸妈离婚了,我想自己养自己。”

“赚钱急不得,你现在该好好读书。书读得不好,将来发展也有限。”

“是么?”

“嗯,看看我就知道了,现在还在给人打工。很多大学毕业的,几个人一起合作,拉来资金,看准机会,不过几年的工夫,事业就起来了。”

“还有很多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呢!”她听他自谦,不知道怎的,替他说话起来,“所以还是看个人,有的人即使没读过什么书,照样能做成事;有的人就算读到博士后,还是普通高级打工仔。我姑姑家的表哥,美国杜克大学的博士,哈佛大学的博士后,还不是照样在一家小公司里给美国人打工,每天像民工一样做实验,提心吊胆怕失业,辛辛苦苦赚的钱还不够分期付款买栋好房子的。”

“那不一样,这样的人哪天想做事了,起点就高多了。”刘国志听她口气很冲,带着一股少女的稚气,不由得看了她一样,见她脸型秀美,眉毛修长,尚带着一点儿婴儿肥的脸在窗前显得莹白无暇,他心中一动,忙移开目光,一会儿之后他从飘窗前跳下去,叮嘱蔡茁道:“天就要亮了,你该去休息了。”

蔡茁跟刘国志聊了这一会儿,心情不若刚才低落了,也就起身到望舒的屋子躺下,听着望舒匀净平稳的呼吸,自己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的被子床单带着一股男人的味道,陌生而让人心头迷惑,后来她偷偷把脸埋在被单里,感到柔软的棉布揉擦着自己的肌肤,心里越来越平安,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刘国志起来,把望舒和蔡茁叫醒,三个人一起出门吃了早饭,刘国志赶着去工地,提前跟她俩告辞了。

蔡茁彻底被吓怕了,她辞掉所有需要到人家家里去的工作,连教一个初中小女孩的家教都辞了,因为她每次看见小女孩的爸爸就吓得浑身哆嗦,剩了在步行街大商场里卖巧克力的活,人来人往的环境,她不用担心落单,才保留了下来。

打一份工的钱当然不够大学的生活费,再也谈不得赌气和自尊,只能把父亲给她的零用钱拿出来用了。

她偶尔会去望舒家,每次去,都十分周到地帮望舒母亲忙前忙后,望舒看她年纪虽小,但心思明透,毫不骄纵,是个可以长久相处的朋友,所以逢上周末就常常带她回自己家。

后来有一次,她在那里又遇到了刘国志。

那天两个人进屋的时候,小燕小宝就扑上来,缠着刚发了薪水的望舒要去游乐场,望舒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了。两个小孩又看见蔡茁,小燕就道:“小茁,跟我们一起去游乐场吧?”

蔡茁看了一眼望舒,望舒笑着问她:“一起去么?”

“哪天?周末要打工,哪有空闲?”

“请半天假,你可以跟人说一声,半天我们就回来了。”

蔡茁去过本市的游乐场,比较小,多数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此外就是一个小湖,可以租船划一会儿而已,她想了想,整天除了读书,就是打工,趁着这个机会跟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也好,就答应了。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跳着进屋去了。望舒推开走廊另一侧的门,蔡茁看见两个男人在里面,待看清坐在椅子上的是那晚曾见过的望舒老乡刘国志时,心里不由得跳了一下。

“国志,你在这里哦。你还记得蔡茁么?我同学。”望舒对刘国志笑着说。

刘国志站起身,看着蔡茁,英俊的脸对她微微笑了,“记得。”

蔡茁看着他黑黑的脸膛,心里很高兴,又很奇怪地有点儿害羞,自己愣了一下才说:“那天真是多谢你了。”

“不用谢。”刘国志话不多,只简单地说了两句话就打算坐下了。

“你明天忙么?我请你去游乐场吧?当谢谢你。”蔡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句话,说完看见刘国志脸上错愕的神色,自己才觉察这句话的冒失和不合适,游乐场是给小孩玩的,她脑子错了根筋么,竟然要请刘国志这样的大男人去那种地方!

刘国志愣愣地看着她,连望舒都愣了,她看着蔡茁,半天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蔡茁脸红了,眼前有点儿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正绞尽脑汁想脱身,听见刘国志说话了,“好啊,几点?”

望舒奇怪地看着蔡茁,又看了看刘国志,好一阵搞不清状况。

刘国志又道:“明天上午我有点儿事,可能要晚些去。”

望舒听了,心想你能去,就是奇闻一件了!她看看蔡茁,见蔡茁脸色诡异,有点儿红,还不肯说话,只好自己对刘国志道:“那我们在南山公园的门口碰面,下午一点。”

“好。”刘国志答。

叶母端着晚饭进来,招呼大家吃饭,刘国志忙起身告辞道:“我该走了。望权,没算完的,我们下周接着算。”

“正好晚饭了,就在这里吃饭吧?”叶家全家都竭力挽留刘国志,刘国志仍笑着摇头,边告辞边向外走,蔡茁见他不肯留下吃饭,自己想了想,也拿起书包,对望舒告辞道:“我也走了。”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