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说

我开始写一篇格调低俗的小说,第一个出场的是小警察阿乙。主要人物之一是洪堡镇中学的叶老师,此人有个不错的名字,叫叶知秋,行三。镇上的人都赞,这才是文化人叫的名啊!至于这名字怎么好,他们就说不上来了。

洪堡大街上像落叶一样疯跑的孩子拦住叶老师问:嗨,你怎么不叫叶知春,怎么不叫叶知夏,怎么不叫叶知冬,怎么非要叫叶知秋?叶老师就弯下腰,一只手撑在微屈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细长的食指推推黑边眼镜,说,这名字是我父亲给我起的,我是秋天出生,有个词叫一叶落而……没等他说完,孩子们就像被风刮走的落叶一样四散而去。

这小说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是望湖春的老板兼厨子,他叫李耀军,镇上的人都叫他大军,你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大个子,手大、脚大、肚子大,就连眼珠子也很大的那种大家伙。他炒菜炒得好,镇长爱吃,副镇长爱吃,书记爱吃,副书记也爱吃,连洪堡镇派出所所长也爱吃。只有他媳妇不爱吃,她嫌大军炒的菜太油腻,别人在她面前夸她男人手艺好,她就撇撇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说,粗人才爱吃那种东西。别人就问,啥样的人是粗人?她就说,脑满肠肥的人。

“脑满肠肥”这个成语是她从叶老师那儿听来的。在这篇小说里她也是个重要人物。至于她有多重要,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多少有些隐隐约约的直觉,这个女人和叶老师得发生点儿什么故事,你再看她的名字——张冬暖。和叶知秋是不是挺登对的?

主要人物都交代完了,接下来自然会发生一些故事。故事一开头,有个主要人物就失踪了,就是那个手大脚大肚子大眼珠子也大的厨子,对,就是他失踪了。这么个大家伙,有一手好厨艺,领导们都爱吃他炒的菜,然后这个人失踪了,在这镇子里可是天大的事。在屁大的洪堡,谁家丢一头猪都是新闻,何况是个大活人。所以,这之后就是派出所的小警察阿乙出场,你要是好奇,就跟在他屁股后头,看看这个警察怎么把失踪者找出来。

因为开篇第一行字我就确定了出场顺序,所以下面我不得不采取倒叙和插叙的方式。

小警察阿乙出现在靠近省城郊外的一家饭馆门前。此时正是晌午,太阳正毒,小警察阿乙的小白脸晒得通红,像煮过的蟹壳。他摘下大盖帽当扇子扇,左手擦了一把汗,警服袖口的扣子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被汗一浸,疼得他嘴里“嘶嘶”地抽冷气。

阿乙靠着一棵树冠巨大的法国梧桐喘气,脚下是树荫,头上是蝉鸣。蝉叫,他肚子里也叫,这一咕噜咕噜叫,额头上细密的虚汗就冒了出来。他扶着树,站直,又揩了把汗,斜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饭馆。饭馆的玻璃上贴着朱红色的琥珀体大字:滑熘里脊、鱼香肉丝、葱爆羊肉、焦熘肥肠。

他选了个吊扇底下的位子坐下,把大盖帽放在身边的空椅子上,警服也脱了,搭在椅背上。一个胖乎乎的女服务员小跑着过来,问他吃什么,警察阿乙指着玻璃上贴的朱红色琥珀体大字说,一样一盘,一大碗米饭,再来一瓶啤酒,冰的!

妈的,反正给我报销!我安排小警察阿乙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他上省城之前,所长把几个警察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吩咐阿乙去省城找,吩咐阿丙去县城找,吩咐阿丁去黑堡镇找,吩咐阿戊去绿堡镇找……饭费住宿记住要发票,镇上说了,全报……你问有没有阿甲,阿甲怎么会没任务,是吗?因为所长就叫阿甲,所长阿甲最后强调说,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大军找到,这是领导布置的任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甲最后又压低嗓子严肃地强调,可脸上却呈现一种极不严肃的表情,你可以认为那是猥亵和猥琐,他说镇长为这个事儿已经来过六次电话啦,所以,必须限期破案!

望湖春的厨子大军失踪有一个多月了,张冬暖到镇长的宿舍里又哭又闹,影响很不好。“影响很不好”是镇长心里的话,他被张冬暖弄得焦头烂额,他发现手下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镇长的家在县城,老婆孩子都没在他身边。因此,他的生理问题是张冬暖帮助解决的,张冬暖的工作问题是镇长帮助解决的。

镇长是从县上派来的干部,到基层锻炼锻炼,回去就是个副县长,这可是县委书记亲口许他的。所以,镇长可不想把他和张冬暖互相解决问题的事儿弄得满城风雨。

这天是七月十六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大军也没回家。张冬暖半夜起来解手,发现丈夫没回来,迷迷糊糊地骂了一句,这个死鬼,肯定又赌钱去了。

同一天晚上,镇长开着镇里仅有的一辆波兰乃兹从县里回来,穿过牌坊,进了镇子,一拐弯,砰地撞在一棵大树上。方向盘顶了他的胃,一阵**,他哇哇地把从县里吃的好酒好菜吐了一车,吐完,酒醒了一小半,他挂了倒挡,慢慢倒回,迤逦歪斜地向镇里开。

第三天,张冬暖到派出所报案,说丈夫失踪了。当天下午,镇东头修自行车的老孙头说,六月初八那天晚上,他收摊回家,瞧见大军晃晃悠悠地往东走,像是喝醉了酒,手里提了个亮闪闪的东西。天黑眼花,他也没瞅见拿的是啥,像是个手电筒。所长查了日历,农历六月初八,正是阳历七月十六号。

又过了两天,镇长揉着张冬暖圆鼓鼓的屁股说,冬暖,大军那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放心吧,兴许是上谁家耍钱去了。张冬暖嘴里含糊地说,这个死也不改的烂赌鬼……

过了一个礼拜,镇长捏着张冬暖热乎乎的**说,冬暖,我看哪,大军八成儿是瞧上哪个服务员了,没准带着丫头片子去省城看风景去啦。张冬暖哼了一声,说,都是村里来的,个个土了吧唧的,你说你说哪个有我漂亮?他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儿……

半个月过去了,镇长摸了摸张冬暖又白又嫩的脸蛋,顺手帮她擦掉眼泪,说,冬暖,我早就明确告诉派出所所长了,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大军找到,你放心,我亲自吩咐的,他们还不当个大事办?张冬暖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她说,我这几天老做噩梦,我觉着,大军说不定让谁给害了……

一个月后,镇长推了推张冬暖靠在胸口的脑袋,说,冬暖,你坐那边去,让外头的人瞅见多不好……张冬暖脑袋小猪拱奶似的拱,说,大军肯定让你害了,你就想霸占我,你就想吃独食,你是觉着大军碍眼啦!

镇长说,放屁!放屁!娘儿们家就是没脑子,你忘了那回,咱俩正亲热,让大军撞见了,我记着我手还在你乳罩里,怎么抽也抽不出来,急得我什么似的。可是大军也没生气呀,他还说,镇长,不急不急,我在外面等一会儿。后来,我故意去望湖春吃饭,大军见了我,还是一样的热情,还是一上菜就七碟八碗的——张冬暖稍稍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也是,那天晚上,大军也跟没事儿人一样,我洗了澡,大军还跟我那个来呢……

镇长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张冬暖说,你不会是跟别人还有一腿吧?要是有,大军说不定就是被那个人害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张冬暖说。

阿乙动身之前,叶老师来访。

叶老师比阿乙大四五岁,住一个院。叶老师的父亲是老叶老师,老叶老师是阿乙的老师。阿乙的父亲老乙是警察,老乙和老叶是棋友,一块儿下了半辈子的棋,两家关系甚笃。叶老师还是小叶的时候,学习就好,经常帮阿乙复习功课,阿乙叫他三哥。后来,小叶考上了师范学校,又过了几年,当兵的阿乙复员,托他爸的关系当了个小警察。

“三哥你来了,”阿乙说,“坐,等我收拾收拾,一会儿一块儿吃,我爸刚钓了一条水库鱼,五斤多呢!”

叶老师坐在沙发上,两条瘦长的腿紧紧并着,像狗夹着尾巴。他伸出细长白净的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说:“不了不了,阿乙,我跟你说几句话就回去。”

“三哥,你咋了,瞧着怎么这么紧张啊!”

“我……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李耀军的事。”

“望湖春的大军?”当了不到半年警察,阿乙多少积累了点儿职业敏感,他忙问,“莫非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叶老师连忙摆手,“不过,我想,他失踪,可能和我有……有点儿关系……”

“失踪?跟你有关?”

“不是不是,”叶老师说,“不是我把他弄失踪了,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也许跟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来,就是想给你提供点儿……线索。”

叶老师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通常在讲述之前,先要交代一下人物关系。你可以翻回第三自然段最后一行,咱们刚开始的时候说了,张冬暖会说一个成语——脑满肠肥,这个成语就是她从叶老师那儿学来的。在小说里,这叫埋伏笔。这个伏笔的价值就是,提前透露给你这个叫张冬暖的女人认识叶老师,认识这个人还不算完——张冬暖还发现,叶老师的谈吐和镇上的人们不一样。

张冬暖的这个发现,就好比吃了一辈子素的人,突然吃了一回肉。不对不对,这个比喻应该倒过来说,应该是好比吃了一辈子肉的人,头一回尝到了青菜的味道。

张冬暖被我安排在邮局上班,当然,在这篇小说里,她的工作是镇长安排的。镇长当然不会让帮助自己解决生理问题的女人去当邮递员,邮递员太辛苦了,要骑着那种绿色加重自行车在乡间跑来跑去,要忍受风吹日晒雨淋和狗追,领导怜香惜玉,这么娇嫩的女人可不能让她受罪。所以,张冬暖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头,卖卖邮票,分发一下信件什么的,很清闲,工资也还可以。于是,张冬暖就发现一个叫叶知秋的人信特别多。不仅是信,有时候还有汇款单,上面的附言条里写着“稿费”字样,金额不大,都是十块二十块的。张冬暖就跟同事们说,呵,咱们洪堡还有个作家呢!

收到的信和汇款单越多,这个叫叶知秋的人,就越来越引起张冬暖的好奇。因为工作之便,她很容易就得到了此人的相关信息。通过地址她知道了叶知秋是洪堡镇中学的老师,他来取汇款的时候,张冬暖还知道了叶老师的模样,那时候张冬暖还不会“脑满肠肥”,但她会一个成语:文质彬彬——这个成语是她第一次见到叶老师时蹦到脑子里的。

有一天,张冬暖看到两封寄给叶老师的信。一封捏着硬硬的,信封里像是有张卡片,另一个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什么小说月刊编辑部。张冬暖瞧着这两封信,就动了脑筋。她用刮胡子的刀片把第一封信割开,掉出一张彩色照片。这女的真好看!张冬暖很不情愿地在心里赞了一声。照片上的女孩五官小巧精致,嘴角上翘,鼻子头也是翘的,显得格外俏皮可爱,额头有点儿宽,不过垂下的刘海儿弥补了这个缺点,打扮挺时髦的,一看就是城里姑娘。除了照片,还有封简短的信,信笺是淡粉色有香味的。张冬暖想起初中的时候,一个男生从同学那儿偷来送给她的带水果味的橡皮。字极秀气,是用天蓝色墨水写的,张冬暖读了,竟有些无名的恼怒。信里说,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一个分配在小镇子里,一个留在城市,调动很难,她又不想离开父母来到乡下(张冬暖在心里批注:我们这镇子不是乡下),所以,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分手吧(张冬暖又注:找借口呢这是)。最后一句是,你记住,我会在距离你很远的地方,在心底默默地为你祈祷,愿你找到一个更好、更善良、更适合你的姑娘(张冬暖再注:甩了人家你就甩吧,还假惺惺的)。

再拆开另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公用信笺写的,更短,不过张冬暖看不大懂,信是这么写的——你的新小说已阅,感觉有点儿停留在形式表面。你想要表达的活在孤寂与不安中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很好地表达出来,只停留在表面的叙述上。恕我直言,你还年轻,做什么事都会成功,但我想不包括写作。

张冬暖记不得“祸不单行”这个词了,她把两封信仔细粘好,摇着头,心里说:唉,一天两个祸……

再下来,我的安排就顺理成章了。我不能让一个普通的邮递员给叶老师把信送去,聪明如你一定猜到了,张冬暖将亲自把信交到叶知秋的手里。张冬暖此刻的心理很难描写,所以我就不写了,反正她有那么点儿犹豫,有那么点儿亢奋,最后还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扯着她,来到了叶老师的学校。

一个老师告诉她,叶老师正在上课,就在操场对面那排红砖平房,从东数第四个教室。张冬暖道了谢,穿过热辣辣冒着呛鼻干土气息的操场,来到一排柳树的树荫下。柳树青,砖房红,树与房之间有几张灰色水泥乒乓球台,球台中线处摆着几块红砖当网。张冬暖站在树荫下,听读书声琅琅,心里酸了几酸,大约是忆起了自己短暂的学生时光。在第四间教室门口,张冬暖从窗下看到了叶老师,叶老师正在讲课,这时候张冬暖想的是:他的衬衫真白,他说话真好听。

叶知秋正带着同学们朗读课文。叶老师读一句,张冬暖就闻到了荷叶的清香,叶老师又读一句,张冬暖就看到自己少女时代穿过的白色长裙,叶老师再读一句,满天的星星就在张冬暖的脑子里亮了。她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她和两个姐妹偷偷来到镇子东边的池塘,轻手轻脚地脱去衣服,在月光下,把几个滑溜溜、白生生的身子浸入凉丝丝的水里……

下课铃响,学生冲出教室,像打开了鸡笼,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地奔向乒乓球台,奔向操场,奔向校门口的小卖部。

叶知秋走出教室,张冬暖走出记忆中的池塘,她迎上去,说:“你是叶老师吧。”叶知秋愣了一下,他没见过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女人,但又似曾相识,只好说:“我是,您,有什么事吗?”

您,他还称呼我您呢!张冬暖想。她是第一次在洪堡镇听到这个人称代词。

“我是邮局的,这儿有你一封信,就顺路给你送来了。”

这句话是撒谎,不过别怪她,是我让她撒谎的,她的家在邮局的东面,而叶知秋所在的学校在邮局的西边。

“啊,是吗?太感谢了!”张冬暖看得出,他挺高兴,肯定是认出了她的信封。张冬暖心里又酸了一酸,心想,还高兴呢,一会儿你就傻了。

到底是老师,他比这镇上的人都有礼貌。张冬暖也文绉绉地回了句“不客气”,突然觉得脸发烫,扭身就跑,跑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叶老师,你办公室电话告诉我,再有你的信我给你打电话。”

你看,张冬暖一点儿也不傻,她很容易就骗到了叶知秋的电话,如果这算是骗的话。

第二封信,就是那封退稿信被张冬暖藏了起来。她准备过一阵子再给他,反正这又不是稿费单,也不着急。“一天两个祸对他来说太残酷了,”张冬暖学着台湾连续剧里的口吻,在心里说,“好残酷啊!”

过了没两天,张冬暖就忍不住了。她给叶老师打了电话,那个号码她拨了四次,终于有人接了,是叶知秋的声音。张冬暖面红、耳热、心跳,她说:“又有你一封信,不用,你不用过来拿,现在是四点,这样吧,五点半我在湖心那个小亭子等你!”没等叶老师说话,张冬暖就把电话挂了,根本不是挂,是扔,就像是那听筒烫手。

小说写到这儿,问题出现了。本来,我原本的设计是让叶知秋把这些事讲给小警察阿乙听,可是上面写的这些细节,比如张冬暖拆信、看信,都不是叶知秋所知的。所以这个叙事模式显然犯了叙述者颠倒的错误,那么现在及时纠正还来得及,不过我很懒,讲过的就不再重新写了,打字很累的。

那么,我只好现在就请出叶知秋叶老师继续讲这个故事。

按照故事的进展,叶老师此刻正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那个遥远的翘鼻子女孩这几日正在遥控着他的心脏和泪腺。几天之内,他就变得邋遢、颓废,像是一栋散发出衰败气息的老房子。他什么都不想做,连刮胡子、擦皮鞋这种对他来说非常程序化的小事他都忘记了。讲课也变得心不在焉,学生发现了老师的变化,孩子们在私下里说,咱们老师怎么变成结巴了?

就在这天,叶知秋接到了张冬暖的电话。电话另一端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一针吗啡似的东西,放下电话他兴奋异常。这个傻瓜坚定地认为,那个女孩回心转意了,这封信一定是她写来的。这封还未看到的信,在叶知秋心里,已经从信封里生长出一树生机勃勃的枝杈。

叶知秋准时来到湖边,小跑着通过栈道来到湖心亭。给他打电话的女人不在,他四下看了一下,没人,他又趴在栏杆上看了看亭下的湖水,好像他要找的女人跟他捉迷藏,潜伏在水下了。他觉得自己笨头笨脑的样子有点儿可笑。

大约十分钟后,张冬暖走过栈桥来到湖心亭。她的打扮让叶知秋暂时忘记了兴奋,就像张冬暖发现叶知秋的不俗一样,后者注视着这个女人经过栈桥来到湖心亭站在他面前时,立刻就觉得湖面上的空气又清爽了一些。

叶知秋对阿乙说:“我以为那封信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寄来的,可我一看,是编辑部的退稿信,他们说,我不是写小说的料……”

阿乙切开冰镇西瓜,递给叶老师一块,他接过来,捧在手里没吃。他接着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小说能不能发表,我只想看到她的来信,可是,可是偏偏是这么一封退稿信,真是个巨大的讽刺,我被爱情退稿了,我被文学退稿了,我的心情你可想而知。我转身看着浩渺的湖面,心想自己成了一个废物,心想现在要是跳下去多好,一了百了。”

“三哥,”阿乙拍了拍叶知秋的腿,“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得想开点儿,吃瓜吃瓜。”

“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突然从背后搂住我,搂得紧紧的,她的胸贴着我的背,她的脸也贴在我背上,我感觉我的衬衣湿了,我想挣脱开,可她抱得死死的,我动不了。我被她的拥抱转移了注意力,好像不那么悲伤了,过了一会儿,她松开胳膊,我转过身望着她,我想穿过栈桥,跑到湖边,跑回家去,可是她又抱住了我。她的嘴唇凑过来,热乎乎的,又香又软,我傻了,彻底傻了,成了一个木头人,接着,她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塞进她的上衣……”

“我和她好了……”叶老师在沙发上佝偻着,埋着头,手里还捧着那块西瓜。“像是上了瘾一样,我一天见不到她都难受,可是她说,最多一个礼拜见一次面。那段时间,我的感觉极其复杂,又想见到她,又怕见她,我贪恋她的肉体,但每次……之后,我又感觉对不起那个女孩,我的前女友。你可能会笑话我,可我真的有那种感觉,对另一个人不忠的内疚……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就完了。后来,我的预感应验了,我和她被那个厨子发现了,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他那种目光是要杀人的目光,如果不是她,也许我那天就被她丈夫宰了。她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从**跳下来,光着身子,用最脏的话叱骂她的丈夫,我亲耳听着,我亲眼看着,他那双大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最后就熄灭了。他再没有看我一眼,转身走了,临走还关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那天之后,她对我的吸引力渐渐消失了。当我的身体烧灼时,就想她那天光着身子把最恶毒的语言刺向她男人的情形,身体就慢慢地冷却下来。按理说我应该感激她的,丝毫不夸张地说,是她救了我一条命,可我,却怎么也没法对她心生感激。”

“后来呢?你又见过他没有?我说的是大军。”阿乙问。

“没有,我和她也断了联系,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思,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我接了,但没说话,她也就不再给我打电话,后来再有信,也是别的邮递员送来的。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她丈夫。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他的失踪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阿乙,你们能不能找到他?”

他把那片西瓜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望着阿乙说:“真的,我特别怕他死了,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死的,我会一辈子不安。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们能找到他,我想向他道歉,想让他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哪怕是杀了我都行。”

“否则,我会一直不安下去。”他最后说。

省城的菜就是不一样,色香味俱全,瞧着就有食欲。阿乙一边吃一边暗夸。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要了一瓶。这瓶比上一瓶更冰,喝了一大口,嘴里、舌头冰得发麻,顺着食道一路凉到胃里。

“哐!”一个啤酒瓶子摔在地上,小警察阿乙耳边响起骂声。

邻座四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拍着桌子大骂,让老板滚出来。老板是个秃顶小老头,颠颠儿跑过来,弯着腰,嗫嚅着问怎么回事。一个光膀子说:“你这菜不干净,操你妈的里边有苍蝇!”他手里捏着一只湿漉漉的苍蝇尸体,杵到老板鼻子底下,其余三个光膀子捶桌砸碗,在一边帮腔。阿乙没动,心想,多半是吃霸王餐的。要是打起来,就亮出身份帮老板吓唬吓唬这四个泼皮。

这时,从后厨闪出一人,戴着脏兮兮的厨师帽,系着油汪汪的围裙,手大脚大,肚子也挺大,眼珠子也大得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但目光呆滞。

最凶的光膀子问:“谁他妈炒的菜?”

目光呆滞的厨子说:“我……我他妈炒的。”

“操!你妈逼的还敢跟我带脏字!揍他!”另外三个光膀子中的一个抄起一瓶还没开的啤酒,砸在厨子脑袋上。瓶子爆开,厨子的帽子歪在一边,那张大脸被啤酒沫覆盖,然后红的血就淌下来,和白的啤酒沫混在一处缓慢往下流。他抹了把脸,有一线光在他眼中稍纵即逝。厨子捏起苍蝇放进嘴里,嚼了嚼,说:“这东西能吃,熟了。”说完又拿过苍蝇拍,“啪啪啪”打死几只苍蝇,从蝇拍上把带着血丝的苍蝇摘下来扔进嘴里,厚嘴唇蠕动,似是咂摸着什么美味。

四个光膀子不骂不摔也不砸了,抬头看着那厨子,不吭声,脸发白。小老头老板赔着笑脸说:“这么着,算你们半价吧。”

“半价哪行,全价!”阿乙放下筷子,拍着腰间的枪,指着几个光膀子说,“赶紧算了账给我滚蛋!”

为首的光膀子掏出钱付了账,领着他的兄弟溜出饭馆。阿乙向厨子走过去,说:“大军,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大军。”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你是哪儿的人?”

小警察阿乙怎么也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会在省城的一家饭馆碰上李耀军。他更想不到这个洪堡镇的第一名厨不承认自己是大军,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自己是哪里人。莫非失忆了?阿乙想。

“张冬暖?张冬暖你总知道是谁吧?”

“不认识。”

“那……叶知秋呢?镇中学的叶老师,你也不认识?”阿乙听说过,对失去记忆的人,刺激一下也许会想起来。

“不认识,没见过。”阿乙盯着厨子的眼看,仍然目光呆滞。

“镇长呢?”

“什么镇长?”

“咱们洪堡镇的镇长啊,老去你那儿吃饭的那个大背头?”

“没见过。”他说,“上这儿吃饭的没见过有个大背头,你得问老板。”说完,他就往后厨钻。

阿乙没辙了,摸出手铐把厨子双手铐上,他倒没反抗,只是瞪着大眼珠子说:“你……你要干吗?”

小老头老板不干了,抢上一步拦住,说:“你干吗抓我的厨师!”

阿乙拽着小老板的胳膊,来到饭馆门外,与老板耳语一番。

带着这个不知自己姓名的人回到洪堡镇,下了长途车还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阿乙领着厨子,走过写着鎏金镇名的牌坊,路转弯处,有一棵歪倒的洋槐。厨子停下脚步,说:“我要撒尿。”阿乙掏钥匙解开手铐,打开的另一边手铐铐在自己手上。阿乙随着厨子来到歪倒的洋槐下,厨子掏出家伙,滋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抖了两抖又塞回去,说:“你帮我系裤腰带。”阿乙低头帮他系,听见厨子说,“你看,这儿插着把刀。”

阿乙起身,见树干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插着一把剔骨刀,刀刃没入三分之一。厨子望着刀,若有所思。

阿乙打开自己右手的手铐,给厨子铐上。然后踮着脚尖用手帕把刀柄裹了拔下,放在公文包里,说:“走吧大军,快到家了。”

讲到这儿,故事应该收尾了。不过这样结束,你肯定说,这哪儿是个小说啊,没**啊,小说讲究的是凤头猪肚豹尾啊,你这个破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那好吧,既然你这么懂行,这么难伺候,我就继续往下编,你要是有耐心,就看看这算不算一篇小说。

先到所里,所长阿甲一见阿乙和厨子,蹦起老高,眉眼里全是笑:“我这就给镇长打电话!那什么,你把大军送回去,不,还是我来吧,我一会儿亲自把他送回家!”

到张冬暖家本来没几步路,所长开了那辆破212警车,厨子坐在副驾驶位置,阿乙坐后排。张冬暖想必是得着信儿了,早早在门口等着,老远,阿乙就看见张冬暖踮着脚尖、扬着下巴颏儿朝这边望,脖子伸得像只白鹅。一见大军,女人就扑上来一把搂住,失声痛哭,鼻涕眼泪蹭了厨子一身。厨子目光依然呆滞,手足无措地瞅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女人。

街上所有的人都出了门,围观洪堡镇历史上的一幅盛景。有街坊捧出大红衣的鞭炮,所长亲自点了,“噼噼啪啪”,宛如过年。

圆满完成任务的小警察阿乙,靠在车上望着、想着,他真猜不出,女人把失踪的男人接回家后,面对这个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会是什么反应。

张冬暖和厨子的对话与阿乙和厨子的对话相差不多,因此就不赘述了。在这儿只说一说小警察阿乙猜不出的闺房秘闻。张冬暖被厨子搞得头痛欲裂——

“大军,你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

“不认识,不过你挺好看的。”

“我是你老婆呀!”

“我老婆?”

“是啊,一个**躺了快五年了,你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咱们结婚那天晚上,你忘了?你跟我亲热完了,把我屁股底下的白手巾抽出来,你看着那摊血傻笑,一个劲儿地傻笑,笑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又要,要个没够,弄得我腰都疼了,这你也忘了?”

“没印象。”

“你去年赌钱,输了两万多,我跟你打架,把你脸上挠了一道疤,你照照镜子,你看,就是左边,鼻子边上。”

“……是,是有道疤……”

“镇长,镇长你还记得不?还有咱们的饭馆,望湖春?那还是镇长批的地呢!镇上的人没争下那块地,妒忌咱们,还偷偷砸了咱家饭店的玻璃,你第二天一早拎了把菜刀,拽了把椅子,坐在街口,说谁要是不服,就来试试这把菜刀,谁要是再敢砸玻璃,你就砸了全镇的玻璃。你还说,其实你心里有数,谁砸的你都清楚,后来还真没人敢砸了,这,你也忘了?”

“我,我那么霸道啊?”

“嗯,”女人把脸贴在厨子多毛的胸脯上,说,“你就是那么霸道。”

“还有啊,”女人说,“你炒的焦熘肥肠我最爱吃了,一盘不够你又给我炒一盘,这你也忘了?”

“你爱吃肉?”

“是啊,”女人把头埋在厨子的肚子里,轻轻咬了一口,“我最爱吃肉了,你炒的肉我都爱吃!”

“……我想得脑袋都疼了,我不想了,我要睡觉。”

“睡吧,”张冬暖的手游进男人的裤裆,说,“跟我亲热亲热再睡,行吗?”

“我可不知道你是谁,行……不算我强奸吧?”

洪堡镇一切恢复了正常。厨子继续在望湖春炒菜,只不过当老板的事儿交给了张冬暖。镇长即将升迁,整天一脸喜气,仍然时不时地到望湖春喝酒,张冬暖告诉厨子,你叫他镇长,别说你不认识他。厨子就镇长镇长地叫,镇长就大军大军地喊着,亲热一如从前。

八月十五晚上,叶知秋提着两盒月饼、两瓶酒、两条湖鱼来到望湖春。张冬暖下了班来饭店帮忙,这位客人的到来出乎她的预料,脸上添了两片红晕,把叶知秋让进一间没人的雅间,问:“叶……老师你怎么来了?是要吃饭吗?”

叶老师脸上添了两片红晕,他伸出一根细长白皙的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说:“我是来道歉的。”

“呆子!真是书呆子!”张冬暖的红晕加深,两道细眉拧成一团,一张脸冷得需要除霜,“你快走吧,没什么可道歉的!”

“一定要道歉。”叶知秋梗着脖子说,“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都怪我自己,不怪你。”

这时,厨子走进雅间,眼中有一线光闪过。“我认得你。”他说。

张冬暖一把拽住厨子的胳膊,他一甩膀子,女人退后两步,撞在墙上,惊愕地望着她的丈夫。

叶知秋站起来:“我是叶……”

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厨子打断了,厨子手中的刀光闪过,吐出一口长气,说:“妈的,你睡过我老婆。”

算豹尾吗?你说。

小说到这儿就算完了。假如你的好奇心还不能满足,我索性告诉你,叶知秋没死,但脸上挨了一刀,破了相。被阿乙找回来的厨子就是李耀军,后来他跟警察说,他出刀前的一刹那恢复了记忆。据他交代,他失踪的那个晚上,喝了一斤半白酒,望湖春打烊后,他揣了一把剔骨刀来到街上,向叶知秋家晃晃悠悠地走。那时,他脑子还算清楚。走到镇东头,他就看见修自行车的老孙头正收拾东西,把自行车零件和扳子钳子扔到筐里,叮当乱响。当他走到叶知秋家门口时,酒劲儿上来了,吐了一地,吐得眼泪汪汪。过了一会儿,他从一堆秽物中爬起来,捡起半块砖头,向叶知秋家的窗户扔去,砖头中途就掉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看看地上还有半块砖头,却不想扔了,就一路哭着继续向前走。走到快出镇子的时候,远远望见夜色中黑魆魆的牌坊,他打了个激灵,充盈的**让他牙龈酸涩。他趔趄着绕到一棵树后,把刀插在树上腾出手来解裤带,他站不稳,就把前额顶在树干上,掏出家伙,撒一泡带着酒气的热尿。

此时,一辆波兰乃兹正向这棵树的方向疾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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