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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格林搭了个树屋。为建造这栖身之地,李格林赶走了两只松鼠和一窝布谷鸟。六个鸟蛋将成为李格林和苏珊的晚餐。

缘树而下时,李格林被树枝划伤了胸腹,大腿内侧也被嶙峋的树干蹭出一片血沙。树下的苏珊见了,惊呼起来,光着屁股转圈,创可贴呢创可贴呢?当她突然想起这里不会有什么创可贴的时候,就靠在树上一声不吭了。

你看,李格林说,你还没有忘记那个世界的东西,你的思维还没有为这种最最纯粹的生活作好准备。当初我不同意你跟着我,可你非要跟着我。我拗不过你,我说好吧好吧,可你既然作了决定就要自己承担后果。现在我只不过是身上多了几道口子,流了几滴血你就这样了,那晚上呢,晚上你怎么办?森林的黑夜有风吹动树叶的巨大声响,有夜行动物穿过腐叶的唰唰声,有让你毛骨悚然的枭啼,还有野猪的鼾声,狐狸的梦呓,甚至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发出的声响。真不是吓你,在这片像海洋一样浩瀚的森林里,你还会听到某些生物的亡灵的嘶喊。这还不算,你的皮肤还得忍受虫蚁的叮咬,你是不是还要想到花露水那样的东西?我们的床是粗糙的枝条拼成的,你跟我躺在这样的**,是不是马上就会怀念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和纯棉的被褥?好吧,哪怕最小的小事你可能也无法忍受,你没办法刷牙,没办法洗脸,在我们找到水源之前,叶片上的每一滴露水都只有一个用途——解渴,至于洗脸和洗澡那种多余的事儿你想都别想。可你觉得自己脏了的时候,是不是就立刻会想起牙膏、浴盆、温水和一瓶保湿洗面奶甚至一支晚霜?

要不你回去吧,李格林说,现在还来得及。

苏珊淅淅沥沥地哭,不停地摇着头。黑瀑垂下,瀑布的流淌杂乱无章。

李格林抚摸着苏珊的头,把她搂在怀里,继续说——

你说了,你确实说了,你说我怎样你都跟着我。其实我又相信我又怀疑。我相信,你是我唯一的追随者,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视我为疯子,一个精神病。你的确不这么看我,可我还是怀疑你在自然面前的坚持。你和我不同,我的脑子已经顺应了自然,甚至可以说,我的脑组织、我的脑神经都不再是人类的脑组织、脑神经,而是一棵随风摆动的树,有风吹过的时候就顺势而动,当风停止也随之静止。没错,现在我流血了,我仍然有痛觉,但这已经不是人类的痛觉,而是植物的痛觉、动物的痛觉,你见过一株被砍伐被割断的植物哭喊吗?你见过一只断了腿的狼哭哭啼啼吗?没有。它们只是适应,适应一切自然发动的兵燹,在漫长的让人绝望的逆来顺受中无声无息地调养,无声无息地进化。别以为这进化是想战胜什么,不是,进化是为了更好地适应,这大概就是物和人最不同的地方,物没有争斗之心。

好吧,我听听你的反驳。你说野兽之间从没停止过争斗,呵呵,争斗,那是你们人类的叫法。鳄鱼、狮子和豺狼虎豹的世界,确实每天都发生着你所谓的争斗,可你忽略了一点,这些生物之间的争斗实质上是出自本能,因为饥饿才去猎食,因为传宗接代才去为一次**咬得遍体鳞伤,它们不知道什么叫基因,但它们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选择最优秀的基因;它们不知道什么叫种群,但它们会用尖牙利爪维护种群的传承;它们更不懂什么叫纲什么叫属什么叫目,但它们凭借气味就可以分辨出同类和异类。因为无意识,它们排除异己的方式都那么光明正大。年迈的公狮被年轻的公狮干掉或驱逐,你们会认为残酷,但这恰恰是自然的法则。可你们呢?你们发明了法律,发明了礼教,发明了种种繁文缛节,可你们的生活依然芜杂凌乱。你们用自己发明的法则捆绑自己,反过来你们还维护捆绑你们的绳子,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见过比你们人类更可笑的生物了。就这样你们还敢宣称自己是高等生物,你们还敢说直立行走是非智能生物迈向智能生物的伟大标志?笑话,真他妈是个笑话!你们藐视自然、砍伐林木、更改河道,你们用大坝让洄游的鱼断子绝孙,你们用水泥一样的脑袋铺设水泥的道路,覆盖小草的生长、填充昆虫的洞穴,你们让其他的生物绝望,总有一天,最终绝望的一定是你们自己。

你们……苏珊说,不是我,至少……不是我自己。

苏珊抬起头,眼里竟有笑意,她说,那么,按照你的自然法则,现在你流血了,作为一头母兽,我该怎么办呢?

舔。李格林说,用你的舌头为我舔舐伤口。同类的唾液是最有效的疗伤之药。

森林里的第一个夜晚,有风吹动树叶的巨大响声,有夜行动物穿过腐叶的唰唰声,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枭啼,还有野猪的鼾声、狐狸的梦呓、狼的嚎叫,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生物发出的声响。

在支离破碎的梦中,苏珊还听到某些生物的亡灵的嘶喊。

李格林说得对,她还要忍受虫蚁的叮咬,忍受粗糙树枝拼成的床板的摩擦,还有李格林没提到的——坠下树摔个半死的危险。

森林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空气清新得过分,苏珊想,如果能使空气凝固,可以做成好多好多香草味的透明果冻。鸟类在森林中穿梭鸣啭,声音清丽出尘,好像鸣叫前用最清冽的泉水漱过口、清洗过喉咙。晨雾在林间摇曳迤逦,远处的树木如在虚空里飘浮。所有的叶片都翠绿欲滴,似乎有人在夜间清洗了整片森林。在鸟雀啼啭的间隙,森林里变得无比安静,苏珊甚至能听到昆虫啃噬树叶和叶脉砉然断裂的声响。

苏珊享受着森林清晨的美好,李格林还在熟睡。他的睡姿仍然是人类的睡姿,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原本搭在苏珊的肚子上,现在苏珊轻轻把它挪开。李格林两腿分得很开,昨天的纪念工具缩得很小,像个幼雀那样熟睡。

苏珊肚子里的生鸟蛋还没有完全消化,她一坐起来甚至还打了个饱嗝,但随即她就再一次头晕目眩,她知道这是醉氧的征兆——森林中的氧气太充足了,每一棵树都是一只巨大的氧气罐。

氧气罐,这个闯入脑袋的文明世界的东西让苏珊想起了她的职业。随后她差点儿喊出声,她压下已到嗓子眼儿的叫喊,转而轻轻呻吟,一只手绕到屁股上,用指腹轻轻触碰,嘴里嘶嘶作响。昨天晚上她真的掉了下去,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那时正好树下有一只夤夜出行的刺猬经过,她的屁股落在了刺猬身上,于是刺猬被压成了肉饼,苏珊柔嫩的屁股也多了一些孔洞和鲜血。

苏珊把舌尖伸向一片树叶,那可是一大滴露水,然后是一片又一片。她摘下几片潮湿的树叶擦了擦脸,脸上就留下叶片绿色的血,她又想起镜子,就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镜子还有什么用呢?镜子已经没用了。苏珊叹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树,一只手托着**,避免被锋利的枝桠划到。她还没有李格林的植物思维和神经,她怕疼,也怕被李格林的舌头舔舐时自己忍不住痒笑起来。她的脚尖试探着,选了一堆柔软的腐叶踏上去,再抬起来,脚上沾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粪便,不怎么臭,却黏稠得让苏珊一阵阵恶心。苏珊皱着眉,捡了一片干燥的树叶擦脚板上的粪便。

要是有温水和香皂就好了,她想。可她马上捂住嘴,她怕心里的话会脱离控制从嘴里跳出来。要遵循自然的法则,她告诉自己。

用了七片叶子才擦干了脚上的附着物,苏珊感到了饥饿。也许这附近会有熟透了落下来的野果。苏珊扬起头看了看他们没有顶棚的树屋,李格林打着轻微的呼噜。苏珊怕迷路不敢走远,她想围着最近的几棵树转转,看有没有野果。

当她低下头寻找野果时,发现了那只刺猬。于是她总算把自己的屁股和这扁平的带刺肉团联系在一起。苏珊蹲下身,用食指和拇指把刺猬拎起来,她忘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笑了出来——第一个猎物是她打到的,武器是屁股。

苏珊端详着这只死态安详的小兽,再也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似乎有了资本,就任自己的笑在清晨阒静的森林中回**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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